沈梦寒唤缪知广给他换了一杯茶道:“他从前直接听令于陛下,如今却听令于我这个庶人,自然是不服气。”
周潜皱眉道:“得想个法子收服他。”
沈梦寒捏着手炉的指节一顿,淡声道:“日久见人心,不必。”
周潜道:“他若总是阳奉阴违,有损的是公子。”
沈梦寒低声道:“先生。”
“君子立身以正。”沈梦寒道:“服人以贤。”
他抬头望向周潜:“这是从前您教给我的。”
周潜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,自失地笑了一笑,低声道:“是么?”
当年清风朗月一般的少年书生,缘何被磋磨成了他从前最憎恶的模样?
第十四章 言而无信
谢尘烟被息旋带回了隐阁,心字与他依依不舍地道了别,千叮万嘱道:“若是来城中,别忘了有空到问渠楼找姐姐吃糕点!”
谢尘烟用力点头道:“好!”
沈梦寒一觉醒过来,便看到谢尘烟抱着巨大的一个包裹坐在他榻前。
谢尘烟小脸拉得老长。
沈梦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来,轻声道:“你回来了?”
他嗓音轻软,带着些睡意惺松的微哑,谢尘烟便又舍不得同他生气了。
他拉过他的手来,沈梦寒觉得指尖微痛,一丝酥痒从指尖处传来。
他睁眼去看他与谢尘烟交扣的手指。
谢尘烟炫耀地将手腕展露给他看,一道细细的红痕,宛如在腕间系了一道红线。
手臂上还有一道浅浅的新伤。
沈梦寒支起身子去看他的手臂。
谢尘烟紧紧拉着他道:“别动,一会儿就好了。”
其实沈梦寒并未挣动,他对疼痛一向能忍。
他伸手抚了抚谢尘烟手臂上的伤,轻声问:“谁干的?”
谢尘烟告状:“息旋。”
沈梦寒哼了一声道:“我会罚他。”
息旋一回来便因未能格杀谢尘烟而去领了罚,虽是做给唐成看的,却也的确会有好一阵子不会出现在谢尘烟而前了。
谢尘烟又替息旋辩解道:“他待我也不算坏。”
别人的一分好,谢尘烟也能在心里给他记上三分。
他牢牢按着沈梦寒的手腕,过了半晌,那麻痒才褪去,沈梦寒也看到了自己手腕上那道隐隐的血痕。
他拨弄着他挂在谢尘烟腰间的月下折枝桂花纹的玉佩低声道:“同过奈河桥,谢尘烟,你亏大了。”
谢尘烟伏在他腿上,撒娇道:“那你要怎么赔我?”
沈梦寒目光一暗,他想谢尘烟连大约连死生是何物都不知晓,若是有那么一天,他明了了,顿悟了,他会不会后悔今日之所为?
他对这世间人,还会再有这样坦荡的信任与诚意么?
他后悔了。
他根本不值得谢尘烟这样毫无保留地相待。
谢尘烟定定地看了他半晌,伸指在他眉间揉了一揉,抱怨道:“没有也不开心,有了也不开心,你这个人真难讨好。”
又在大包裹里翻找一番,取了一块糕点给他道:“江南西道驿店的茶点。”
沈梦寒借着他的手咬了一口,谢尘烟便收回了手,自然而然地将他咬了一口的茶点扔到自己嘴里,含糊道:“还有呢,你随便尝一尝就好了。”
他晨间一向用不了多少饭食,但谢尘烟一路上攒了一大包裹,他太想快些与沈梦寒分享了。
又取了从照月门来回来的金银花糕,兴高采烈道:“这个你应该不爱吃,尝一点点便好了。”
沈梦寒咬了一小口,谢尘烟又将他剩的扔到自己口中,又找出小花送的米糕来,掰开来,炫耀道:“他们苗疆的馅料最好吃了。”
他又翻开包裹,沈梦寒余光瞥到一角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册,谢尘烟翻到了又置到下面。
他将小花给他的或忘同心字的糕点收到了一起,差点一同喂给沈梦寒,还好及时想起,收到怀中道:“这个不能给你吃。”
沈梦寒将谢尘烟带回来的各色糕点都尝了一口,谢尘烟心满意足,每吃一样他便叽叽喳喳的将路上所遇都讲一遍,仿佛沈梦寒也参与了他的这一次旅途。
谢尘烟细心地避开了照月门,毕竟当年沈梦寒也才三岁,与他又有何关系呢?
他这样细心回避,沈梦寒自然也没再提起这件事。
唐成进来送了一次茶,谢尘烟看到他,脸又垮了下来:“你叫别人睡到你殿外了。”
“那我睡哪里?”谢尘烟泫然道:“你答应过我的,不能言而无信。”
沈梦寒心一软:“那里不是还有张矮榻么?”
谢尘烟眼睛一亮,出了一次门,回来便登了堂入了室,他欢呼一声,又扑回沈梦寒身上,举着双手笑道:“我去净手,回来给你换衣裳。”
沈梦寒也含笑道:“好。”
晚上就寝的时候谢尘烟试了一下,将矮榻向沈梦寒那边拖了拖,躺下来又觉得有些远,再向沈梦寒那边推了推,这样他一转身便能借着夜明珠的辉光看到榻上那一缕微弱的起伏。
沈梦寒也转身过来笑道:“你不如直接搬到我榻前好了。”
谢尘烟睫毛在烛光下映照下忽闪忽闪的,投下明明暗暗的一簇阴影:“真的可以么?”
沈梦寒喉头一哽,招手叫他过来,摸摸他的发顶道:“现在赶快看个够,睡着了闭着眼睛横竖也是瞧不见的。”
“我看得见。”谢尘烟看了他半晌,小声道:“他在外面,好多话我都不能同你讲了。”
沈梦寒一震,从前息旋和良月守在外面,谢尘烟从不讳言,而如今他根本不知道唐成是什么人,却直觉很多话不能令他听到。
他有些恍惚地望着谢尘烟,他们都觉得谢尘烟脑子有问题,可是这样的谢尘烟,一眼就能望进别人心底。
沈梦寒示意他将纸笔取来。
谢尘烟摇摇头,将他床头的夜明珠取下来,用锦被将他们两个人一同罩住了,贴着他的耳朵用气音道:“这样他便听不到了。”
沈梦寒觉得用些痒,微微向后一缩,谢尘烟又将他拉回来强调道:“不能太远。”
沈梦寒轻叹一声,学他用气音在谢尘烟耳边低声道:“你想讲什么?”
他嗓音低沉,谢尘烟耳朵立刻烧了起来,不由自主抖了一抖。
一时竟无言。
离得太近了,谢尘烟一抬头,便见沈梦寒近在咫尺的眼睛,仿佛那一泓烟波中只有他一个人,冷白的脸庞被秋香的锦被映上一层类似的血色,不再那样苍白。
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,彻底忘记了想要与他讲些什么话,想退舍不得,不退又觉得呼吸都困难,结结巴巴道:“我忘记了,下次想起来再告诉你。”
谢尘烟还是将矮榻搬到了沈梦寒的榻前,他给沈梦寒拢好了被子,将夜明珠用锦帕盖了,将床帐放下来,自己却还是伏在地上,隔着被子抱着沈梦寒不放手。
沈梦寒轻笑一声道:“小烟多大了?这是在同我撒娇么?”
谢尘烟道:“我一路上都在想着你。”
沈梦寒道:“嗯。”
谢尘烟道:“你想我了么?”
沈梦寒道:“想了。”
谢尘烟心满意足地放了手。
第二日谢尘烟用早饭的时候与沈梦寒道:“我要去一趟金陵城。”
沈梦寒筷子一顿,问道:“你去金陵城中做什么?”
息旋已经同他讲过心字的事,他以为谢尘烟要去金陵中看望心字。
虽说他知道谢尘烟并不懂情爱,对心字亦不会有什么男女之情,但刚回来一天便要去探望,他也不能控制自己吃味。
谢尘烟石破惊天道:“我要去告御状。”
连一向波澜不惊的息旋都惊讶地转头来看他。
沈梦寒道:“告什么状?小烟能同我讲讲么?”
谢尘烟将江南西道边民的呈文小心取了,沈梦寒一目十行,倒是微微一笑道:“小烟真的是我的福星。”
铁鞋踏破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
沈梦寒收起呈文道:“这件事交给梦寒哥哥了。”
谢尘烟乖巧道:“好。”
又不放心地补充道:“梦寒哥哥要快一些,他们都已经快要出人命了。”
沈梦寒道:“不急,征税在秋日,还早。”
他讲什么谢尘烟便信什么。
周潜取了那呈文便先送去书房了,沈梦寒将自己的药膳向谢尘烟那边一推,谢尘烟会意,举起碗来咕咚咕咚便喝尽了,又放回到沈梦寒身前。
这种事他们做得多了,颇有默契。
用过饭后,沈梦寒与周潜先去了书房议事,周潜已经看过了那呈文,赞道:“小谢倒是热心肠。”
沈梦寒自得道:“我早便讲过,他心地纯善,是你们对他太过偏见。”
周潜意味不明道:“谢明钊与谢柔走火入魔前,照月门也是江湖中的正道门派,谢明钊谢柔兄妹都是武林中颇得称道的人物。”
沈梦寒道:“先生,隐阁之中人才济济,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,难道还拦不住一个小小的谢尘烟?”
“再说。”他又伸出手来,手腕上有一道细细的红线:“我倒是觉得,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了。”
正讲着,便听到外面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,能在隐阁之中这般没规矩的,除去谢尘烟也再没有第二个了,沈梦寒与周潜默契地止住话头。
谢尘烟推开门,正对上周潜视线,他吐了吐舌头,又将门关起来,假意轻轻敲了两下,恭声道:“周先生。”
周潜:“……”
沈梦寒失笑道:“进来罢 。”
周潜在这里,谢尘烟进来也不多话,他察觉沈梦寒的茶略有些冷,却也不唤人去换,便运了内力去暖,沈梦寒伸手将那茶壶从他手里拎起来,笑道:“杀鸡焉用牛刀。”
谢尘烟不假思索道:“为了梦寒哥哥,怎么样都可以。”
周潜清咳一声。
谢尘烟也不是随便来寻他们的,他知道了自己记性不好,生怕忘记了他人托付之事,想起了便要催一催:“江南西道与荆湘道界民之事,梦寒哥哥不要忘记了。”
沈梦寒理了理他跑得凌乱的头发道:“我记下了。”
又寻了本未用过的册子来给他:“你怕忘记的事情都可以先记在这个本子上。”
谢尘烟乖乖接了,便坐在一边书案上开始奋笔疾书。
沈梦寒与周潜也不再在管他,开始谈些其他的事。
第十五章 不解春光
待到周潜走了,沈梦寒随意扫了谢尘烟一眼,见他笔杆摇曳,密密麻麻写了许多,与那日良月的样子差可相似,笑着问道:“你有那么多的事要记么?”
谢尘烟咬着笔杆道:“小花的寨子很漂亮,我想同你一起去。”
沈梦寒随口应道:“嗯。”
谢尘烟道:“还想同你一起去北纪城,看看你长大的地方。”
沈梦寒默然。
谢尘烟又直言道:“我不喜欢掬寒榭这个名字。”
他目光直直地投过来,坦荡直白,少年澄澈的心意一览无余。
沈梦寒道:“那你改个名字罢。”
谢尘烟又开始在册子上记这件事:“我要好好想一想!”
沈梦寒笑道:“你主意这样多,还用想么?”
谢尘烟道:“那便叫抱寒榭好了!”
沈梦寒颔首道:“好。”
又道:“小烟题幅字,我唤人去换了匾来。”
沈梦寒很后悔自己随口讲的这一句话。
沈梦寒与谢尘烟在掬寒榭消磨了一个下午,谢尘烟也未能写出一幅自己满意的字来,他的手举得起剑拿得动刀,就是写不出三个自己能看得下去的字。
沈梦寒也未料到谢尘烟轴得很,天色渐晚,沈梦寒唤他去用晚饭他也不肯,一定要写好了才肯动。
最后还是沈梦寒攥着他的手,笔若游龙,“抱寒榭”三个字跃然纸上,沈梦寒轻声道:“小烟满意了?”
他这个姿势仿佛是将谢尘烟揽在怀中一般,他写的字,谢尘烟又哪里会不满意?
谢尘烟愣愣地点点头,觉得一股热意从沈梦寒冰冷的指尖升腾而起,传到他身上,而他自己便真的要化作一缕尘烟,飘然散去。
他将沈梦寒的指尖攥到自己手中,抱怨道:“怎么总是这样的冷啊。”
沈梦寒笑道:“待到了春日便好了。”
赵阵去面见了君上,便带着他的人灰溜溜去了荆湘道。
年后真的有人上了参太子的折子,如沈梦寒预料,倒真的被他们挖出了些不得了的事来。
太子妃云氏,家中有一个族妹,所嫁非良人,感情不谐,出嫁不到一年便与丈夫分了帏,因云氏乃望族,夫家长辈舍不得这门姻亲,她丈夫也贪图她嫁妆丰厚,便也并未曾真的出妻。
只是他家中有一房妾室,与她丈夫自幼亲厚,感情甚笃,两人合计将那小云氏做个意外横死,吞了她的嫁妆,那丈夫也立誓不再娶妻,从此以妾代主中馈。
谁料那小云氏手下颇有几名忠仆,事先得了风声,将计就计,又指使了家中几个恶仆,将那小妾活活打死了。
正妻扑杀了心怀歹意的侍妾,本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罪,谁料那小妾肚子里是有个孩子的,她丈夫知晓后当场昏死过去,不几日也随那侍妾去了。
杖杀孕妇,逼死夫君,这便不得了了。
她母亲心疼女儿,求到了太子妃父亲、吉应侯太常寺卿云尧头上。
云家几番手段,亦恐亦吓,恩威并举,银子封了他夫家的口,最后寻了处官庵,将那小云氏出家了事。
一桩惨事,也算是勉强画上了句号。
此案再发,云尧当朝被罢了职,太子妃亦被禁了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