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霍然站起来,在寝殿内走来走去,指着梁柱道:“用铁链将我锁在这里好不好?”
心字心下骇然。
谢尘烟状若疯狂,焦虑地在空旷的大殿中踱来踱去。
他从前怎么未觉得,这间屋子这样的大?
太近了会伤到沈梦寒,太远了他又舍不得。
心字不动声色地向外退,轻声安抚道:“小谢,你冷静一点。”
谢尘烟完全听不见她的话,他嘶声道:“打一个铁笼子好不好?将我关在里面!”
心字踮脚后退的几步在他看来微不足道,谢尘烟一个箭步,便冲到了她面前。
他已经比心字高出许多。
眼睛里都是泛红的血丝,轮廓渐渐从幼圆的娃娃脸中脱出利落的线条,手上是不可忽视的力量,掐死她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。
心字恐惧得浑身颤抖。
谢尘烟却突然褪去戾色,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,渐渐露出她熟悉的神情,慢慢跪倒在她面前,哀哀求道:“将我关起来好不好。就关在这里……我不想离开他。”
心字抖如风中落叶,颤抖着伸手去抚他的头顶,谢尘烟缓缓滑跪在她足尖,放声大哭。
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。
如何面对,又应如何生存下去。
他走过尘世间一个又一个梦幻泡影,这世界在他眼里一遍遍坍塌,而后腐朽成灰,他不敢动,不敢触碰,生怕戳过哪个脆弱的泡沫,这世上连沈梦寒都不复存在。
谢尘烟活成了沈梦寒枕畔的泥塑娃娃,日日里只有良月偷偷来给他送饭。
心酸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地渡给沈梦寒,说不清是谁比谁更憔悴。
良月与他相熟,讲话也随意,点在他额上道:“你也要用一些,人不用饭哪里撑得住。”
谢尘烟看都不看她一眼:“你离我远一些。”
良月不高兴了,却盘膝坐得离他更近了一些。
谢尘烟向后一缩,与她刻意空出一段距离。
良月轻轻拉着他的袖子道:“小谢,你别怕。”
谢尘烟觑她一眼道:“我怕什么,你怕我才对。”
“不会。”良月道。
少女用从未对他用过的温柔声音道:“你是我最好的朋友,即使你有一日伤害了我,我也知道你不是有意的。”
谢尘烟眼圈微红,转过头不看她。
良月道:“不只是我,息旋、心字姐姐、相姑娘都很关心你,没有人会记恨你。”
谢尘烟跪坐在沈梦寒榻前,将脸埋在他胸前,刚开始只是微微地哽咽,然后忍了又忍,最后涕泪俱下、放声大哭。
良月安抚地抚着他的肩,月色自窗外投下满地清辉,谢尘烟恍然记起,今年应是沈梦寒的弱冠之年,一生中这样重要的日子,他竟然就这样一睡不醒,早已生生错过了。
翌日一早,谢尘烟在沈梦寒榻边醒来,昨夜良月怎么拉他都不肯起,竟然就这样别扭地睡了过去,谢尘烟动了动泛酸的身子,突然怔住了。
他身边整整齐齐的折着两件簇新的袍子,银缎底,边缘细细地绣着金黄的银杏叶。
他伸手去抚那精致的绣线纹样,良月从外面端了食案进来,轻声道:“相姑娘道你喜爱的紧,可惜上次那件袍子脏了,她央我重新绣了一件。”
她放下食案,笑吟吟道:“是不是和从前一模一样?”
“嗯。”谢尘烟低低道:“谢谢你。”
不一样了,他心里清楚得很。
他刚来的时候,隐阁中人人对他敬而远之,他气过,恼过,怨过,愤过,现在他终于明白了。
他是个疯子。
别人对他敬而远之才是对的。
他是只烫手的山芋,长满利针的刺猬,来触碰他的人,都会被他伤害。
他翻箱倒柜地找出照月剑,递给良月道:“你替我送给阿戊吧。”
良月一怔:“你不要了么?”
她虽然只是个侍女,又岂能不知,对于习武之人,剑有多么的重要。
更何况,这还是他父母留给他唯一一样东西。
谢尘烟拉着她的手将剑硬塞到她手上,抽着鼻子道:“不要了。”
它沾了息旋的血,沾了隐阁太多人的血,他不想要了。
他恨它。
谢尘烟同意了小花将洗脉蛊种进了他的体内,也容忍了心字在他身上扎下无数根银针。
谢尘烟小声嗫嚅道:“你能废掉我武功么?”
心字下针的手顿了一顿,拍拍他的头笑骂道:“讲什么孩子话。”
太迟了。
可是如果当时就废掉了谢尘烟的武功,他们这些人也早已人头落地,哪里能顺利诛杀庾盛原,哪里还能安然居于高堂深院,细细碎碎地讲这些个闲话。
不只是她们,如果那日没有谢尘烟惊天动地的一剑,这世间恐怕早已乾坤颠倒,日月变色。
他们南燕的每一个人,都应感激谢尘烟那拂尘照月的一剑。
可是他明明救下了这天下人,却也永远只能是个秘密,永远藏在他们心底,永远不可向人言道。
谢尘烟定定地看着地上的青石砖,泪水噙在眼眶里打转。
心字轻声道:“会治好的。”
她嘴上讲得肯定,心底却一片荒芜。
她的医术比起叶端端和阮纱来还差得太远太远,而叶端端和阮纱——
既没能治好谢柔,也未能医得好沈梦寒。
人力太过有限,而世事茫茫,大道漫漫。
他们都只是凡人罢了。
第五十三章 万物初生
或许真的是蛊和针起了效力,谢尘烟渐渐开始平和,无意识的时候越来越少。
心字夜间给他施了针,清晨醒来时良月喜不自胜地告诉他道:“昨夜里公子醒了。”
谢尘烟愣愣地看了她半晌,而后穿衣、洗漱,安安静静地走出门去,一路逶迤,草木凋零。
他却觉得万物初生,生机勃勃。
他比上一次更要平静。
他开始意识到,这或许就是他与沈梦寒往后许多年的人生,突然陷入长久的沉睡,毫无预兆地醒来,无休止的轮回。
每一日都将是上天的恩赐,直至有一日,他们共同坠入永眠。
他要学会接受。
谢尘烟无法自控地弯下腰,按住自己澎湃跃动的胸口,有什么正在破土而生,在他血肉里迅速生出细嫩盘结的根,舒展出蓬勃新生的芽。
他突然发觉他的心是满的,那里面满满承载了一个人,他的命是他的,他的心也是他的。
沈梦寒清醒不久,宫中便来了传召。
谢尘烟的不开心都变得萎靡不振。
蔫蔫地给沈梦寒静身,蔫蔫地给他穿衣服,蔫蔫地替他束了发,蔫蔫地陪他用饭。
沈梦寒安抚地摸了摸谢尘烟沮丧的小脸,温声问:“这是怎么了?”
他大病初愈,没人会将谢尘烟之前失控的事拿到他面前讲,连息旋的伤势都只道是与庾盛原对阵之时内伤未愈。
缪知广都在良月的威逼利诱下保持了沉默。
谢尘烟蔫蔫地道:“早去早回。”
沈梦寒探究地看着他,若是从前,谢尘烟只会一迭声地道你能不去么?带我去好不好?
沈梦寒握着他的手道:“今日我们一同送心字姐姐回问渠楼,明日再入宫。”
谢尘烟缩回手道:“息旋哥哥去送好了。”
沈梦寒掌心蓦地一凉。
他的手保持着一个虚握的姿势,半晌才慢慢收回来。
谢尘烟也一惊,抬头迅速瞥了一眼沈梦寒,无端有些难过。
他有些无措地在膝上搓了搓手。
他哪里像沈梦寒的侍卫,叫他行东他行西,叫他朝南他朝北。
遇事先顶嘴,什么时候都要撒娇讨一番饶。
谢尘烟小声嘟哝道:“我也去么……”
沈梦寒深深地凝望着他。
谢尘烟小心翼翼道:“我们一起去罢。”
沈梦寒温声哄道:“我们带良月和相姑娘一起去醉仙居吃烤鹿肉好不好?”
谢尘烟私心里并不想带良月和小花去,却仍乖乖应道:“好。”
沈梦寒觑他面色,竟也不是多开心的样子,这个年纪的少年,他也拿不准他到底想怎样,心下失落,不知如何是好,竟然一时无言。
待出门上了马车,缪知广期期艾艾地道:“公子,我能同您讲几句话么?”
沈梦寒有些意外。
缪知广脸上微红,恳切道:“单独讲几句话。”
又对谢尘烟趾高气昂道:“你下去。”
自从知道谢尘烟是纪朝的儿子,缪知广待他便更加的不客气。
一对上缪知广,谢尘烟向来有些难缠,此时竟自己掀开帘障,跳下马车,扬着头对沈梦寒道:“我骑马。”
他这样懂事,沈梦寒心上酸酸楚楚,强迫自己忍下涩意,微微颔首。
缪知广在马车里向沈梦寒跪下,脸上越来越红,小声嗫嚅了半晌才道:“公子,我想娶良月。”
沈梦寒心上一震。
这个时候,第一个涌上来的念头竟然是:谢尘烟怎么办?
他与缪知广争风吃醋这样久,会不会不开心?
缪知广见他迟迟不应,又继续道:“良月也同意了。”
沈梦寒迟疑了一晌,缓声道:“我要先问问良月的意思。”
缪知广知道这便是应了,大喜过望,叩首道:“多谢公子。”
沈梦寒心中乱成一团,垂眼看着他,略皱眉道:“她知晓你的身世么?”
缪知广亦有些茫然,抬首道:“这……不重要罢……”
待到那件事一了百了,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北昭、回草原,这也要告知良月么?
沈梦寒有些严厉道:“婚姻非儿戏,你应该坦诚。”
缪知广瑟缩一下,垂首应道:“属下知道了。”
沈梦寒微掀开帘幕,看向小花背上垂头丧气的谢尘烟,心上不由得更为酸楚。
谢尘烟求而不得,他何尝又不是求而不得?
到了醉仙居,沈梦寒与谢尘烟竟然都有些意外,从前门庭若市的醉仙居如今门可罗雀,只剩几名伙计凑在一起打骨牌,见人来了亦只是懒洋洋道:“用饭?不开咯,大师傅被抓去静王府掌厨喽!”
又起身拍拍堂中桌凳道:“店里物什出兑,客官若是看上了,便宜出!”
见谢尘烟眼睛愣愣地看着他,以为是感兴趣,殷殷地举着一只板凳凑近给他瞧:“我们这是百年老店,一桌一凳都是掌柜几代人攒下的,瞧瞧着凳子,百年油木,结实得很!从来未摔到过哪位客人!”
谢尘烟闻言更为低落。
他不喜欢这样的物是人非之感。
为什么才短短几个月,就什么都变了呢。
沈梦寒本没有什么感觉,这世道向来如此,弱肉强食,豪富之家争相攀竞,更何况这是帝都之中,遍地都是皇亲勋贵,这酒楼生意做得再大,亦不过是些任权贵拿捏的升斗小民。
只是他一转身,竟然见谢尘烟眼圈微红,黑湛湛的眼睛里包了两汪泪,怯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。
沈梦寒便什么都顾不得了,大步走过来,轻轻抚他头上的翘毛,柔声道:“不过是个静王么,去他府上吃便是了。”
静王府胆战心惊地接待了突然上门的沈梦寒一行人。
沈梦寒在白鹭台之时人人侧目,与承平侯之间的龃龉虽不知何起,但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。
月余前他突然率黑衣羽林封宫城皇城九门,纵马入宫城,矫诏取消望日朝会,事后参奏的折子雪花一般的递上,却全都留中不发,未得到任何追究。
之后陛下便抱病不出,却以雷霆之势削了承平侯和安平县君之爵,未定下罪名前便先行抄家,相关不相关之人通通送进了诏狱,不久便传出沈怀瑜与沈碧的死讯。
如此行事,京中谁人提起公子隐不闻风丧胆。
一听是沈梦寒带人上门,静王当即两眼一翻,晕厥过去。
待到悠悠转醒,却只会拉着妾侍的手哀哀作声。
那妾侍倒是有几分胆色,正色道:“不论公子隐为何上门,王爷在这里便躲得过去了么?不如先好生招待着,觑情形再做打算。”
静王怂得在榻上缩成一团,涕泪俱下道:“我不要见他!”
那妾侍指挥下人,勉强将静王拾掇成个王爷的样子,强拉着他出门道:“王爷贵为皇子,难道还要被个官伎的私生子看扁了?”
“他想拿捏谁,还不是易于反掌?”静王嚷道:“他连父皇和前太子都敢顶撞,我又算个什么东西?”
那妾侍颇看不上他身为皇子,竟然这般妄自菲薄,冷笑道:“殿下又未曾做下什么亏心事,怕他做什么?”
静王沮丧道:“二哥活得如同圣人一般,都不敢道无瑕,我又哪里来的自信,自认自己白璧无瑕?他想收拾我,小错也能被他拿住!”
那妾侍叉着腰道:“今日伸头一刀,缩头也是一刀,王爷去也得去,不去也得去!”
一边指挥着下人给静王换衣,一边唤了侍卫来将沈瑄拖了出去。
静王不肯出来,沈梦寒已然吩咐了静王府管家备鹿肉,又钦点了叫从前的醉仙居大师傅掌厨。
管家不敢怠慢,未待静王嘱咐,便先行备了好酒好菜,着下人仔细招待。
缪知广亦狐假虎威道:“我们公子不饮酒。”
管家陪笑道:“这茶亦是好的,是今年方才摘的秋茶,闽中快马加鞭送来,摘下不过十日。”
沈梦寒微微颔首。
他目光跟着谢尘烟,见他多拣了几箸水晶肘子,不禁微微含笑。
管家察言观色道:“这肘子是从前京口寻香楼的大师傅做的,只选黔中道的琵琶猪,且要运抵金陵现杀,低于五十斤,高于六十斤的通通不要,只留这肘间三分肉。”
沈梦寒冷笑重复道:“寻香楼?”
这小小一片肘花便要花这样多的功夫,这静王的确将食不厌精、脍不厌细做到了极致。
那管家道:“是,他来王府掌厨,寻香楼便关了。”
言语间战战兢兢,显是也反应过来这事做得不大地道。
沈梦寒随意点了一样看起来最寻常的道:“这个呢?”
那管家躬身道:“这汤头是十二珍熬的,豆花是梯产的头播黄豆,只取最早收成,豆子用高汤浸过,一斤筛出一两,再点卤。”
沈梦寒笑道:“又是何十二珍?”
“滇南火腿丝、浙东冬笋丝、太湖银鱼丝、寒地木耳丝、鲜白蘑菇丝、琼州鸡鸡丝与蛋皮丝、东海紫菜丝、渤海海参丝和蛭干丝、南洋燕窝丝和鱼翅丝。”那老管家战战兢兢回道。
谢尘烟咋舌,不禁好奇地去拣了一些。
沈梦寒道:“如何?”
谢尘烟仔细的品尝了一番,皱眉嘟哝道:“这不就是大煮干丝么……”
还讲得那么夸张,一年四季,天南海北的。
小花闻言本是惊叹不已,尝了一尝却也附和道:“真的诶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