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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蓬莱妄想》TXT全集下载_13(1 / 2)

一踏出林子,月色如炼涤荡而下,洗得黝黑夜空几近透明。

席墨在这澄澈月空下深吸一口气,鼻翼间皆尽是海水咸腥,心里头却揣了只鸽子般扑棱棱响。他灭了火折子,拔出长安剑,合剑柄于掌间,兀自沉淀一番,直到心跳渐缓,趋近于无。

他悄然体味着这份空灵之意,全然忘却了时间,直到九钟轰鸣自身后震荡开来,方停止了冥想,依言以灵气堵耳,甫一起手,便是一道毫无章法的斜劈。

倘使天地间有风雨,这一剑即是要以身化作囹圄,将风声雨息全部隔绝于外。

席墨闭着眼,将那剑谱上的一招一式毫无凝滞地舞成一阙绝尘曲。

他不知不觉将第二式接了出来。纵使剑意凌厉能翻破天上云霞,却慎察入微,将将与落花诀别时,依然有穿林而过片叶不沾的从然洒意。

此间正千秋。

席墨初初体悟了剑法之质,并不停歇,正要从头再来一遍,却觉一股不与寻常的腥气迎面而来。那涩到极致的苦锈竟有种异常熟悉的感觉,他一睁眼,便不见了月亮。

一张惨白巨口携着漆黑风浪兜头盖来。

席墨眼珠子里映着那跃上千丈海面的吞舟鱼骨,什么都听不见,却忽觉心跳无限放大,几要扯着腑脏一并越出腔子。

一如第一次见这巨鱼一般,他惊得手足俱麻,几余惧喘。

神志却无比清明。

那鱼看似笨重,速度却实在不慢,几是须臾间就没过脸去。

席墨给罩在那鱼嘴里,眼底却漏了些光来。他顿觉荒谬,想着这鱼活着时自己尚且逃过一劫,如今死透了却仍是要找上门来,实在没有道理。

这么想着那口利齿已开始碾动,雀跃着要将他嚼碎了和血咽下。

席墨翻身滚过一道碾压,正要起身,忽然整个人飞起撞上了颚骨。他两耳一痛,不觉有血渗出,只闻一片巨震,又见深色海水随着糟乱轰响自骨隙倒灌而入,很快就要填满鱼腔了。

席墨强稳住心神,双膝低伏单手踞地,一式霞翻破掀顶而出,那颅壳上竟就破开一处大洞。

海水如柱而倾。

席墨滚到那水柱下,踩剑御风逆流而上。

这与在漫

天风雨中御剑而行绝不相同。

他只觉得自己在一道墙中穿行。因尚未习得屏障之术,故而身体受压极大。

饶是这般他仍勉力冲出了鱼腔,并不敢停滞片刻,提剑就往海面上游去。

甫一露头,才喘过一息。当下攀住沿岸碎礁出了水,半跪在滑腻岩面半喘半咳着吸足了气。

席墨听得水下仍有异动,知道此处不得久留,这就将剑斜斜一抛,要往断崖上飞去。殊料剑一离手,那吞舟鱼竟跟着跃了出来。

他迈出一半的步伐一偏,这就挂在了崖岩上,眼睁睁看着那鱼吃了长安剑,呜咽着重新坠入了海中。

那一瞬间他才发觉,这巨鱼是没有尾骨的。

水里似是传来骨骼碎裂的咯吱声,席墨一怔,忽然有些绝望地发现,自己与长安剑的联系断了。

他湿淋淋悬在崖底,经深秋的风一吹,自觉从里到外地凉透了。

席墨居高临下看着脚底暗潮涌动的海水,只道那吞舟鱼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,这便尝试运气于手足,一点点地攀上了断崖。

当时是,足下果有破水之声。

席墨一个鹞子翻身跃上崖顶,指尖一动抽得囊中手套戴好。那影木皮叶沾了水后分外贴合,吸在他指缝之间如一树梅骨嶙峋。他自囊底夹出支融影,趁着那鱼再次罩下,提灵气为束,裹着那毒支即以千钧之势往鱼嘴里掷去。

他就这么看着整个鱼头在几息内消失殆尽。

鱼身仍有余势,砸裂了崖岸后,携着数块碎石与一层灰质落回海中。

席墨面上殊无喜色,因他见着那传说中的溟海如被罡风吹近了,怒达百丈的漆黑巨浪中浮出一片茫茫白骨。那些骨架残缺不全,近似人形,长得却十分奇怪。正与黑潮一并翻滚着朝经济峰涌来,声势颇浩大,宛如鬼域重临。

怎么回事?他想,是这吞舟鱼引过来的么?

席墨近乎魔怔般看着面前的地狱变相,几是呆了,连有人落在身边都未曾察觉。他耳朵很痛,也听不太清那人说了什么,正恍惚着侧了脸去,崖底便是一阵巨震。

席墨一窒,仰首看那无头鱼骨一跃而起,本来断失的尾骨在这顷刻之间居然重新长了出来。

这副跃得更高的骨头虽极怪诞,但因着缺了那颗凶悍头颅而少了些威慑。

席墨已无暇细想为何这鱼没了头仍要攻击,却是又捏了两支融影来,想着这次若是化了干净它必再不能作妖。

而身边那人已拔了剑来,将他挡在身后。

这下席墨终于一派瓮声杂鸣中听清这人在说什么了。

“退下。”那个温纯深润的声音道。他指间剑光如一泓秋水,映得夜色都清亮几分。

席墨呆了呆,似是回过神来。他这就又听见无数穿林破叶声乘长钟而至,自己那许久不闻的心跳声好像也回来了。

他正盯着前头那人的挺拔背影,忽然听到顶上传来一声分外清冷的“闪开”。

瞥了眼去,见崔仰晴白衣御风,如姑射仙子踏万里月色而来。

可她纤纤十指一拂,凭空抽出一双斩马刀时却不是那么回事儿了。

完全没有仙子的模样,更像是个地渊来的凶神。

几个后脚跟来的主峰弟子见状,畏缩地往后退了退,生怕被那刀风刮到似的。

他们虽极少见过崔仰晴出手却是素有耳闻,皆道大师姐一双刀使得和那要催命的琵琶一般,抽筋拔骨,杀人如麻。这等霸道的刀路也不知怎么就和大师兄同出一门了。

况那刀身由北海玄铁炼制,出炉后四个人才能抬动,

而崔仰晴一手一只,可谓臂力惊人。

九天之上,她手中双刀有如轮转,过处皆尽是残影。甫一出手,便见那鱼骨在月下齐刷刷碎裂开来。

席墨只觉天上开始下雪,伸出手去接到的却是正在急速腐朽的鱼骨。

他慌忙丢了那骨渣,就见本站在身前那人已经执剑而上,从容有度地跟在崔仰晴后面,指尖一星灵火,分毫不乱地将那因骨碎而暴露在空中的暗淡鬼气一点点燃尽。

那人灵力海纳百川般绵绵不绝,将整只巨鱼烧尽了,面上仍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,行在碎骨,黑焰与潮腥海风之中,直如章台走马的少年郎君,身边似盈欢声艳语,并携漫天春花。

陆陆续续来的弟子们都看呆了。

而崔仰晴一往无前,继续向着远处那风浪坠去。

她双刀如翼旋舞,路数冷厉,杀伐果敢,开阖之间,所向披靡。俄顷已将大半白骨碎在潮涛之间。

另一边的年轻人并不逊色,他剑路温和,如朝海暄煦,夕山逶迤,和光同尘,几无破绽。鬼气辗转淬过灵火的剑下,无一脱逃。

不多时,黑潮与白涌俱平,长空之中唯余九钟悠鸣。

夜色极淡了。

崖壁林间已挤满了清虚弟子,峰主与长老皆在其中观望。

就见两袭白衫凌霄驭月而来,直如天人临风,将邀蓬莱。

这等神仙般的人物并肩而落,齐齐对着的,却是崖岸边上立着的一名衣衫尽湿的狼狈少年。

崔仰晴一力屠了吞舟鱼并一众鬼兵,满身满脸的黑气正缓缓蒸腾,只一点眸子星辉般璀璨。她顺一缕月光而下,波澜不惊地收了长刀,“这就是席墨了。”

她本就是个纤长身,比起许多姑娘都要高出一截。而一旁的年轻人不落分毫,看着还要比她高出近一头去。

此刻便颔首道,“席墨,初次见面。”他微垂了头,伸出手去,的月色下,那双桃花眼里有融融笑意,“我是宁连丞。”

席墨怔了一下,下意识握了上去。

宁连丞就笑了,“你是第一次祛鬼吧。这握手礼,是每次祛除鬼祟后清虚特有的仪式。”他道,“悼彼亡魂,庆此新生。”

崔仰晴只冷道,“如今也只有你会记得这种繁文缛节。”

这么说着,她还是伸出手去,和席墨握了一下。

席墨握着崔仰晴的手,觉得那手掌着了火一般滚烫,像是刚刚握化了一把岩浆。

“就不同你握了。”她看也不看宁连丞,“席墨第一次祛鬼,值得留念。”

席墨忽生懵憧怔忪之感。

他们……为何对自己很熟悉的样子?

第37章 打开天窗说亮话

“咳!这一场看下来,大家有什么想法?”人群之中忽然有个醇厚的声音道。

没人吱声。

“说说看嘛。”那声音牵着一双足徐徐步出人群,截在了崔仰晴面前,“哎,别急着走啊,为师话还没说完呢。”

崔仰晴站住了,面上黑气尚未散净,看不出表情。

倒是身后的宁连丞浅笑着行了一礼,“师尊。”

席墨恍然:看这架势,面前这仨就是掌门明虚子和他的一双爱徒了。

掌门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人。

面上明明有皱纹的痕迹,神态却很年轻。

看着器宇轩昂,仪表不凡,眼里又有慧黠的光,亮得有如少年。

席墨不想,当初清虚立派的三大元老之一,将经济峰革立为主峰的传说级人物,居然是个瑰玮倜傥的老头子。

他就看着掌门点点头,很是欣慰地对宁连丞道,“没想到你还能回来。”

宁连丞道,“路上忽遇魔宗袭击,迟了一步。”

“做得好,你可千万不要被他们捉走,否则为师可没钱赎你回来。”

宁连丞轻咳一声,“徒儿知道了。”

“师尊,有话快说,我还要回去洗刀。”崔仰晴又不知从哪里抽出那对渐染黑气的长刀,漫不经心地在手中比划起来。

“看看,你一不在,你师姐成天见儿地就知道威胁我。”掌门挑了挑龙眉,浑然不觉自己在告黑状。他也不管这话被戳在一边的席墨听去多少,转身对着满崖弟子正经道,“你们真的没人要发表一下看法吗?加信点儿都不干?”

前排主峰弟子脸上神情复杂,汇聚在一起就是四个大字:信您有鬼。

“那我说了。”掌门十分遗憾道,“刚才你们大师兄和大师姐呈现了一场典范式的祛鬼,特此表扬,每人奖励一百点儿。”

底下就起了嘘声,“才一百点啊。”

“但是呢,还没有去过风涯岛的人要注意了。在这里,我作为你们可靠的掌门人,着重推荐大师兄的打法。”他捻了捻自己那修剪齐整的山羊胡子,“那仰晴,你来说说,掌门人为何不推荐大师姐的打法。”

崔仰晴一脸冷漠地开了口,“我的法子,上品根骨及以上可试,以下不可。”

底下就倒抽冷气。因清虚立派以来,遑论位列第一等可遇不可求的绝品根骨,那拥有第二等上品根骨的人两只手就能数过来。

掌门便笑了,低声道,“为师说过的话,明明都记得,就是不肯依着来。”转手又点了宁连丞,“大师兄,换你了。”

宁连丞颔首温言,“诸位要记得,鬼气一旦彻底失去依托,就会转而寻求最近的灵体依附侵蚀。所以最好将法器淬上灵火,一旦鬼气暴露就能点燃。虽然速度慢一些,但较为稳妥,只要时刻保持有一点火苗燃烧就够了。”

掌门接道,“如大师姐这般打法,你们不论几品根骨,都不要尝试。”他看着崔仰晴终于自满面黑气中露了只鼻尖来,叹了口气,“虽说上品根骨有八个灵窍支撑,体内灵气充足,这种打法看着也很爽快——但实际上需要不断在体内燃烧灵火,不让粘身的鬼气入侵魂魄。”

又忽然严肃道,“你们可不要忘了,鬼气不慎入体会感染魂魄。到那时候,必须要用灵火燃魂才行。那种痛苦常人难耐,于身、于心、于魂,皆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伤。”

说着看了眼人群中的甘度,“一则值得大家铭记的例子是我们的仪要峰主忘虚子。那时仙派初次接触鬼兵,尝试研究打法的过程中,他不慎被鬼气侵蚀,又没有及时燃魂。回来的时候,已经被侵蚀到心脉,再晚

一会儿发现就要变成鬼兵了。可接下来的燃魂期太过漫长,饶是他神志坚定也就此昏厥不醒。最后还是见虚子按着,和甘度长老一起把鬼气烧了干净。”

掌门捻着胡子尖尖,看着一众鲜嫩的弟子,趁热打铁道,“所以要谨防鬼气蚀魂,在发现苗头时及时止损。观察自己有没有被侵蚀很简单。鬼气初初染魂时,与心脉相连的将指开始发黑,黑气会一路朝心口蔓延。若是心脏处的皮肉也开始发黑,一般就没救了。”

“忘虚子是特例,他的意志力与忍耐力常人皆不可望其项背。” 他状似肃然道,“通常说来,蚀到心脉之后,人会沦丧自我意识,转而产生攻击生灵的欲望。”

“最后是印堂发黑,鬼气上头,基本就成鬼族无脑大军的后备役了。所以当你发现自己的将指不慎变黑时,请开始燃魂。太痛了下不了手,要请别人帮助燃魂。否则真的会变成鬼兵,要么虽生犹死,要么即死无生。”

底下绝大部分都是未经历过祛鬼的弟子,方才看着一双璧人在海上恣意驰骋,尚且心驰神往,现在这一通敲打说教,又被吓得不轻。

席墨默然看着自己的将指,断觉不对,想着既然鬼气侵蚀速度这么快,要成鬼兵自己早成了。再一转念,暗道自己体内的或许不是鬼气?

他心中疑惑万分,却是一字不能提及。只看着伶伶不动的崔仰晴道,“师尊,可是说完了。”

掌门便干笑两声,“行了,明儿还要赶早,大家听明白了就回去睡吧。”

崔仰晴将刀一收,十分利索地走了。这回席墨看清楚了,那双刀竟是化作一对掐丝银焰钏子扣在了那皓腕上,无怪乎她方才似是凭空抽刀了。

没走几步,余数就摇着只乌木刺绣扇悠然挡在了面前,“师姐,你入境之后,刀使得越来越像琵琶曲了。扫劈拨削兼具韵律,掠奈斩突又如曲中之舞……”

崔仰晴只不露声色,与余数擦肩而过后,就落得他一声无奈笑叹,“……当真是技高一筹,艳压群芳。”

概是她身上仍余有鬼气,行过之处,众弟子纷纷礼让一道,这便畅通无阻地离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