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目录
关灯 护眼
加入书架

《蓬莱妄想》TXT全集下载_20(1 / 2)

他正要起身,肩畔顿然一沉,脸侧随即呵来一道热气,耳上便是一痛。

席墨衔着他一点耳轮,含含糊糊道,“师父别动,有虫。”

江潭侧首一挣,头皮旋即一麻,因发丝被勾扯着不放,颈子便半仰开来,又给人咬住了耳垂,“别动,要进去了。”

耳畔轻喘如星点炽流,一下下喷拂而过,烫得他右腮发痒。

“席墨。”江潭便道,“你怎么了。”

默然片刻,才听到那孩子哑声道,“师父,你痛不痛?”

自然是痛的。不过大概就是被虫咬了的程度。江潭便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

席墨缓缓放开他,将手指从那蓬微乱的青丝里一根根绕出来,边慢条斯理道,“很痛吧,耳朵破皮啦。”

江潭沿耳廓摸了一道,指尖便染一弯嫣红。

他正看着那抹血弧,手腕便被人攥着提过了肩膀。席墨趴在他背上,一点柔嫩的舌尖抵着那指上朱痕轻吮一口,又凑上前去,将渗出血珠的耳垂微抿几回,顺耳舟一路往上,将晕开的血迹舔了干净。

江潭此间只远目深思,方觉到席墨松手,便站起身来照直前行。那孩子一把没有勾住,这就扑过秋千去,摔了一脸泥。

听见响动,江潭才似回实了神。他周身麻意散漫,又不明所以,曲指刮了刮右耳,边回头看小徒弟从地上爬起来,憋着一包委屈的模样,下意识便道,“痛不痛?”

席墨想,这人八成是故意的吧。

但他作恶在先,全不占理,这时索性往后一倒,虚虚倚着那茶树,歪着脑袋哼道,“痛死了,腿折了,师父帮我看看吧。”

江潭闻言上前,屈膝敛袖,才搭上一侧胫骨,那手便被少年按在了腿上。

“没有虫子,我骗师父的。”席墨鼻尖脸颊皆是灰尘,这就有些羞涩地笑了,“我好久没吃过雪了,师父身上雪味儿好重,刚离得太近,忍不住了。”

江潭一怔,眉心微凝,片刻后才道,“我不是雪,不能吃。”

他说得认真,席墨没忍住,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

江潭等人笑完,只道,“记住了吗?”

“哦。”席墨着意拉长了声音,“师父不是雪,不能吃。”

“嗯。”江潭就当他记住了。

席墨借力站起来,扑了扑灰,边将江潭望了半晌,却是垂了眸去,一声叹息。

明明抱着就地殒命的忐忑,最后却只滚得一身黑泥。

然而过于露骨的告白他又绝说不出口,只暗恨江潭不能看清自己昭然若揭的心思。

转看江潭在旁立着断不出声,又不禁发出一声疑问。

“师父又长个儿了?”

“大概吧。”

“……师父长这么快,我要追不上啦。”席墨向前几步,贴到人眼皮子底下,“怎么如今和从前一样,位置都没有变的。”

他比划着,把脑袋凑得近了些。

“以前就刚好卡在师父下巴尖,现在居然还是……好没出息啊我。”

江潭凝然片刻,“不好吗?”

“不好。”孩子气鼓鼓道,“我要长得比师父高,高出一大截才好。”

江潭想了想,又想了想,神色稍冷了些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

席墨打量了他的眼色,转而笑道,“师父想我一直矮一头的话,也好啊。待我修得驻颜之术,趁着还没有您高的时候,定下来就可以啦。”

江潭思忖几许,“你乐意便好。”

“师父怎么又这样说了。”席墨垂头丧气,“师父明明生气了,却不告诉我原因。”

“我并未生气。”江潭道,“席墨,你长大了,会比我高,也会有离开的一天。那以后你便不会再回来,所以不必事事以我为准,为我挂怀。”

席墨心都碎了。

“师父原来仍是在怪我。”他说,“那我不走了,不走了好不好?”

江潭一顿,觉得席墨压根没听懂自己的意思。

这孩子攥着他的袖管,几是倾倒在他身上,眼中又酝着泪意了。

看着已经是个窈窕少年郎,还是说哭就哭,丝毫不带犹豫的。

席墨之前便是哭着走的,如今见面不久,几次三番意欲落泪,使得江潭非常困惑。

自己那雪狐,从前不是这样的。

虽辗转于怀时也是留恋不已,说走就走时也是直截了当。却不会这么样的哭哭啼啼。

“你要走。”江潭道,“因我也是要走的。”

第56章 两心知不知

席墨怔了,半晌才道,“师父要走?”

他实是想不通这样一个人还愿意出去走动。

“……我当初入派时,即与掌门说好,此客卿一任,便是将千碧崖所有真君遗笔刻录下来。一共一千面山崖,待到抄完我就走了。”

席墨唇瓣碰了几碰,终是颓然道,“师父不要我了。”

“若你想同我一道……”江潭犹豫了一下,“也是可以的。”

席墨稍感心安,手指却攥得更紧,“师父要去哪里?”

江潭思索须臾,轻声道,“先去南边看看吧。”

“师父去过雍州么?”

“……去过。”

“那不如同我一道吧。”席墨就笑了,“先到扬州走一走,再去终南山转一转,最后回弱水歇一歇。”

他想,先带江潭去找娘亲,然后拜见曹先生,最后再回故乡看一眼。

若是最后能与三人定居于一处就更妙啦。

……虽然现在能握在手边的,只有江潭一个了。

江潭转了身去,只道,“视情况而定吧。”

他衣带就被席墨抓在手里,“师父这么喜欢我做的饭,不同我一起,可就再也吃不上了。”

江潭点点头,“无事,我不挑口。”

席墨彻底哑火,半晌才道,“师父怎么这样说。别处的饭,哪有自家徒弟做得香。”

江潭继续前行,“席墨,我认你,不是为了要你做菜的。”

后头便传来一声轻笑,“可是除了做菜,我对师父还有半点用处吗?”

这一句,听着是异常凄切了。

江潭万想不到这孩子会说出这种话来。

他稍一侧首,就见席墨满目仓然,“而师父这般待我,还有半分情意吗?”

“您明知我在主峰,一声问候也不,一句挂念也无,这就彻底断了音讯。”席墨面上缓缓起了笑意,一滴泪珠悬在绯红的眼角将坠未坠,“我还等着您的剑谱呢。从经济,到见诸,再到风涯岛,却再也等不来了。”

“是了,”少年直盯盯看着他,眼波若黧金流火,炙热又哀伤,“打那之后您就再也不理我,又可知我这回鼓了多大勇气才敢回来?”

风一吹,滚落腮边的那颗珠泪已要结冰了。

“师父,您不打算要我,就直说好了。”那孩子说着就放开他的衣带,将手背在身后,泪水愈澈,笑容愈艳,“就算委屈死了,我也受得住。”

江潭伫在当地,有点呆了。他眉心微蹙似在回忆什么,任对面小徒弟兀自凄然半晌,终是想了起来,这便慎然道,“眼泪是财富……是珍珠,哭多了会变穷。”

席墨一怔,差点破功,顿了一顿,方才破涕而笑,“师父你……可真会安慰人。”

他抽了抽鼻子,放软了声音,“徒儿现在开心啦。”

“席墨。”江潭便道,“我既已收你为徒,便无理由不要你。”

“可是……我们并未行过礼。”席墨惴惴道,“师父是给了我许多东西。可我的东西,师父却一概不收,教我无法安心。”

“收了。”江潭提醒道,“龙瞳。”

席墨长睫轻眨,眼中升起了一点希冀,微笑着重复了一遍,“那师父,我们一人一个,是成双成对的意思吗?”

江潭好似明白他方才为何如此执着了,虽觉这话似有不妥,仍旧颔首道,“是。”

席墨一双眼笑作月牙儿,音色又甜了几分,“师父说的,我都记住了。”

说着将千秋剑往空中一丢,“走吧,我带师父回家。”

载着江潭和草篓轻车熟路地从庖屋进了洞府去,席墨就跃跃欲试道,“今冬的蜡梅开得可好,我给师父做梅花宴。”

江潭看他从那篓子里捧出一只白檀盒子来。甫一掀开,冷郁浓香便携外头飞雪一并卷至鼻端。

“很香。”

“也很好看。”席墨咬下一边手套,捻着一朵笑吟吟递到江潭唇畔,“这梅花又唤作吊挂金钟,任凭风摇雨晃,仍不改其秀,不减其芳……师父尝尝。”

江潭唇噙一点金蜜,屈指一送,将瓣蕊与指节一并抿过,复抵唇静咀,恬然服之,点头道了声“好”。

他就看那孩子目不转睛盯着自己,面上浅晕未散,反又似漫开几分酡色,半晌才呐然道,“我前时放下的白茶花,师父也是这般吃了么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……看上去,确实很好吃的样子。”席墨不觉莞尔,手指在那盒子里摸索着,又递来两朵,“师父喜欢就再多吃些吧。一会儿下到菜里,可就吃不着了。”

江潭将他手中蜡梅悉数抿下,却觉少年神色更加奇异,顿了顿,不由道,“你也吃。”

席墨就叹了口气,“喜欢得很,舍不得吃啦。”

说着背过身去,“师父要待着看我做饭,还是上去歇着?”

这孩子今日着实不对劲,一句句话头明里暗里皆藏着机锋。江潭不懂他在打什么哑谜,却觉出他这番阴晴不定必有蹊跷。

他就坐了下来,暗暗观察自己的小徒弟。

席墨系了一围缠腰,并不看江潭一眼,兀自忙碌起来。只一会儿剁了手指哀哼连连,一会儿翻了盬子目瞪口呆,一会儿泼了盐罐不敢置信,一会儿劈了砧板倒抽冷气。

最后呆立片刻,回了身咬牙切齿笑道,“师父还是上去坐着吧。您目光如炬,徒儿的心都给看乱了。”

江潭猝不及防被扣了一口天外飞锅,却只点了点头。起身没走两步,就听席墨厌弃地丢了汤勺,“做不了饭,师父果然不要我了。”

江潭一顿,觉得方才树下那席话全部白说了。

甫一回首,就见那孩子倚坐在灶火边,分外萎靡地将脑袋埋在胳臂里,肩背一耸一耸,似在无声抽泣。

他并不过去,这么远远将人打量了片刻,只轻声道,“席墨,你来。”

他说,“我替你挽发。”

他却着实不会挽发。因自己平素也是散发或以一根发带松松系住,连发冠都未有一枚,更别提缠髻所用的簪子了。

但这难不倒他。将席墨霜色的发带拆了后,又仔细想了想,自将右掌舒展一番,而后将手指没入少年的长发。

这孩子头发又细又软,一把乌绸似的,抚一抚摸一摸倒还好,握在手里分明溜滑如冰,束起还要费一番力气。

他贴着席墨头皮抚了几道,觉得发丝顺滑,无需再梳理。又望铜镜里看了一眼,却见小徒弟熟着一张雪白的脸皮,甚至不敢抬头,整个人快要贴到桌上,两只烧红的耳尖在发间簌簌颤着,再唤也不理,只会哼哼了。

江潭恍然,果然如此。

他便如以往那般,顺着小徒弟的发顶,悉心抚摸起来。

席墨在那凉玉的掌心下慢慢蜷成一团熟红的虾子,看着已是死透了。

他似是费尽平生最大的力气,才气若游丝道,“……师父,我自己来吧。”

语气却是如从前一般乖顺,一点点拂逆之意都没有。

江潭就道了声“不必”,仍是安抚地摸他脑袋。

席墨舒服死了,也羞愧死了。江潭的手里好似涌出滚滚沸水,烫得他身心熨帖,皮开肉绽,灰飞烟灭。

他在这至痛的极乐中,颤栗着淌了一行泪来。

这一哭,神志又似清明几分,这就挣扎着坐起身来,却是有些手忙脚乱,一不小心就仰进江潭怀里。

春梅煮雪,大概就是这般沁骨滋味。

因着冲劲过大,两人连带着竹凳一同歪在地上。

“师父。”席墨滞在江潭膝头,眼帘虚掩,“我真的要死了……你救不救?”

“嗯。”

他听见这声,就轻轻笑了起来,末了却是低声道,“别救了,已经没救了。”

深深吸了一气,将这刺入心脾的味道藏在鼻端,席墨终是睁了眼来,没头没尾道,“师父,那花,好吃么?”

江潭却知道他在说什么,“好吃。”

“那不做菜了,都留给你。”席墨叹了一声,披头散发地从人怀里爬出来,十分利落地摸出支鲛珠嵌尾的银簪,自将头发束了。

江潭理了袍摆,看席墨将台凳整理一新,复冲着自己勾了一抹笑来,“师父,时候不早,我就要走了。走之前,还想讨教一个问题。”

江潭略略颔首,“问吧。”

“我在见诸藏书窟里,读到了一句诗,是曰: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。”逐渐黯淡下来的洞府中,席墨尚余泪痕的面庞经发间珠光一映,直似染了露水的玉兰花苞缀在枝头摇摇欲坠。

他一字字道,“可是死去之后,身识相分,魂魄相离,怎么可能还会长相思呢?”

江潭只觉他眼瞳亮得灼人,沉思稍许,便道,“因为情是可以跨越一切限制的。无论死生。”

“一切限制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师父有过这样的情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我给师父好不好?”

“不必。”

“………”席墨顿然片刻,笑意愈深,“师父又嫌弃我。”

江潭只道,“席墨,这份情很珍贵,一辈子或许只能给一个人。”

他想了想,“你再长大些就知道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