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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蓬莱妄想》TXT全集下载_37(1 / 2)

江潭觉得名字眼熟,便捧着书卷去问,“金凝,这是你吗?”

金凝将那文段稍一打量,不语片刻,而后褪去衰老的外表,露出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模样来。

江潭怔怔看着她。

“宗子,吾身原是放勋君上座前首将,号作屠夫的伯劳族长。吾所嫁之人,名唤曹贞,乃吾身救命恩人。吾再度睁眼之时,即知吾心仪于他。吾身所愿,此前是为万里山河,此后不过人世烟火。”

江潭有些疑惑,“你既已回来,为何还要维持那副模样呢?”

“宗子,人族的寿数对我们来说,不过一夜露水的时间。但蜉蝣朝生暮死,仍然有其绚美。吾爱上蜉蝣,那即是吾一生中最绚烂的时刻。吾愿意为此铭记。”

江潭恍然,“金凝原是嫁给了人族,怪不得祖君那样惋惜了。”

“宗子,虽妖与人间,所差若霄壤云泥之别。但种族,从来不是桎梏相爱的借口。青鸟一脉传承至今,自放勋君上始,皆为妖人混血。两族血脉的结晶,本就是冲破藩篱的爱意明证。”

江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
金凝只不禁感喟,想江潭虽亦为混血,却怕是因着恨意降生的。

这些事发生之时,她虽然不在昆仑,却是回来后,由江杉亲口告之。

最初拜入落霄那时,金凝自求去月亮谷作守墓人。

她长于昆仑一脉,此番归乡,自是知晓寿数将尽,想同逝去已久的族人葬在一处。而后虽答应了抚养江潭,始觉江杉赐予的雪莲也治不了体内顽疾,便知道自己怕是陪不了江潭多久了。

可她说明这件事的时候,江杉却沉默了。

那个时候,江杉找不到比金凝更合适的人。后来,也没有找到。

金凝预感自己将死前,挑了个合适的日子,就自己知道的,关于江潭身世之事,毫无保留地与他一一尽叙。

大概是她觉得自己一死,这种事就再没人会同江潭讲了。所以一狠心,全说了。

“宗子,还记得吾身同您说过的初代妖王的故事吗?”

“嗯。”

“宗子,您与那一位,有着一样的表徵。”

金凝在那双剔透如冰的眼中,窥见自己叹息的模样。

“传说中,妖王晏兮化自仙人之魄。随风而至,以雪为身。故而白发白瞳。只是他的后代无一继承他的表徵。”

“只有您,您是唯一个。”

“所以,一看见您,主上就会想到您的生母,阿青。”

“您的眉眼也与阿青很像,看着就不该是凡尘中人。”

金凝说着,取出一支匕首和妖王圣戒。

“这刀叫做形影,是他们的定情信物。后来却成了刺向您心口的利刃。”

“而到那时,大家才知道,阿青是妖王一系的遗女。因雪妖天生能镇鬼气之故,东海一役中,放勋君上将她的母亲,妖王晏衣喂给了鬼王。阿青在三界封印落成前过来,一直伺机复仇。原是作了长远的打算,只没想到因为您打乱了整盘计划。”

“您一出生,通体纯白如玉,额心一点冰花,直接昭示了妖王血脉。妖族若为混血,原身之形将由所承最强的血脉而定。您体内的雪妖之血是为仙家传承,本该蛰于骞木之侧,却不知为何与青鸟结合后,反而压过了最古老的日月双脉,径自占据主导地位。故而您不止外表有异于诸妖,连脉中碧血也成了红色。”

“阿青当即化了您体内灵脉,给主上下了咒,并且威胁要将您杀死,绝了主上的后路。最后是陆左使出奇制胜,护主有功。但虽保得您一命,阿青却坠入太阳谷,飞灰湮灭。”

“宗子您自小体弱,灵脉郁结。不止因阿青动了您的骞木之脉,以此降咒,还因洛司祝为主上寻求解咒方法,多次尝试翻转您的灵脉。最后虽然成功破了恶咒,但仍致使您心脉受损。您心脏停跳时,无意中冰封自我。直至前些年,吾身初到昆仑不久,冻住您的冰才化了。所以主上每次看见您,心里难受且愧疚,愤怒又失望。”

“主上知道,自己本不该这么待您的。您本就是主上长子,或许也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。如果不是阿青背叛,主上大抵再不会娶别的女子了。这么多年,主上一直都没忘记阿青。他心中最喜欢的,仍是阿青。可阿青她,或许谁都不喜欢吧。”

是吗?江潭想,原来我一直被关在这里,是因为父王与母妃都不喜欢我。

金凝看着江潭眼底黯然,只放软了声音道,“但是宗子,就算不被人喜欢,也无需在意。这个世界很大,有成千上万的人。会喜欢您的,只有那么几个。或许连几个都没有。甚或是一个都没有。有没有人喜欢,与您是怎样的人,并无丝毫干系。”

江潭看着她。

“金凝,你喜欢我吗?”

“我喜欢您呀,宗子。雪球儿也喜欢您。”

小小的孩子点点头。

金凝开始教导他。

“不被人喜欢,不是您的错。因为喜欢从来没有道理,不讲对错。这是一种最纯粹的感情,但往往也最不纯粹,无法强求。”

江潭记住了。

“我喜欢金凝,也喜欢雪球。只要你们在,我就很开心了。”

金凝轻叹一声。

“可是宗子,或许再过不久,吾就要死了。以后还会有人来陪您,无论那个人喜不喜欢您,您都不要难过。”

“金凝。”江潭就很难过,“你可不可以不要死。”

七岁的他先前只在书中读过人生八苦,尚未见识到真正的生离死别,但却隐约猜到,自己可能再也看不见金凝了。

“宗子,死与生本就为一体。凡生之处,必有死亡。但是不要怕,死亡过后便是新生。吾魂入归墟后,愿化为万物。此后您见到的每个生灵,都有可能是吾身的一部分。”

金凝知道,自己走后,这步雪宫里恐怕真的只剩江潭一个人了。他还不知要在此住多久,会不会疯掉呢?

“对不起啊,宗子,吾身不在,您可能要独自待很久了。”

半生浴血的金凝走得很安详。她在睡梦中死去,天光破晓时才被江潭发现。

第99章 清极不知寒

那一日天刚亮,江潭听见雪球呜呜哭叫。

他揉着眼走过去,发现金凝坐在花架下的石椅里一动不动。

他唤她,她也不应。

金凝的听觉向来很好。只要她在步雪宫中,无论隔了多远,他叫一声,她总能听见。

现在,他已经唤了三遍。她仍是阖着眼,毫无反应。

江潭怔怔看着那张熟稔的面庞,心中似有所觉。

但他还是想再试一试。

兴许只是睡着了,睡得太沉了呢。江潭想着,握住她的手,摇一摇。

金凝的手从来很温暖,在自己头上抚过的时候,很像是传说中划过天际的流星。

而今亦如那坠入大地的星辰,熄灭了火光,变成又冷又硬的石头。

江潭恍有所悟,原来死了,就是散失光亮与热度,永远不会再有回应。

雪球仍在拱金凝的衣角,江潭稍一晃神,它便给人从椅子上拱了下来。

他将小雪狐抱过来。很是无措,也有点茫然。

半晌只道,“雪球,金凝死了,别动了。”

雪狐像是听懂了,蔫蔫地耷拉了耳朵,转去磨蹭他的颈子。却安安静静地,不再呜呜叫唤了。

江潭给小狐狸蹭了一会儿,轻声道,“没事的。金凝说过,我们还会见到的。”

他把雪球搁在肩上,屈膝将金凝支起来,颇费了一番力气才扶回椅子里。这就靠着她僵直的双腿坐下来,微微喘气。

可是江潭等了很久,日升复日沉,情况却并不如金凝所言那般——外头再没有人来,阵法也没有松动的迹象。

他抱着膝,也不知睡了几觉,只再醒来时脑袋有些发蒙。转头去看,金凝仍坐在椅中。面上笑容淡淡,一如往昔,好似下一秒就要开口说:宗子,我们去外面走走吧。

于是窗洞间再次见亮的时候,江潭说,“金凝,我们去外面走走吧。今天太阳很好。”

他努力将她背上,一点点移出殿门,复折了膝去,将人靠上镂扉,并肩坐在月台上,一道晒起了太阳。

只日头当空时,江潭嗅见了不同寻常的腐败气味。他往身侧看,发现污绿的溃斑正沿着金凝的颈子,抽芽一般蔓延开来。他怔了怔,连忙把人拖进阴凉地。这一动,金凝口鼻中皆淌出了暗红的血沫。

江潭将她过度柔软的面庞擦拭干净,尝试动用骞木灵脉行术。

但是治不好。

他感觉金凝已经化作一滩软烂的泥壤,有什么种子正在她体内蠢蠢欲动,亟待破土。

想了想,又换了法子。

他小心把人搬回原处。而后深吸一气,平平伸出手去,放在金凝肩上。

魂魄似有所动间,一场声势浩大的雪悄然覆落了半个中殿,不多时,就将金凝连同石椅一并冻了起来。

雪住之后,江潭双唇已毫无血色。刚松了口气,却是直对着冰块扑去,顷刻间失去意识。

然而真正的灾难自此方至。

他被遗忘了。

月余,没有食物成了大问题。

做梦吧,梦里什么都有。这是江潭的真实感触。

他甚至一度不想醒来。因一睁眼,就是又冷又饿的黑暗。

雪球首先受不住,有一日忽然就不见了踪影。

而江潭被那血术铸就的牢笼困着,压根走不出霰雪阵法的范畴。

他没有办法,饿坏了,就开始吃雪。

可是雪吃得再多,江潭还是觉得饿。

他咽下一口雪水,木木地从窗台上下来,一步步挪回花架边,靠着金凝的冰块,想,我可能要死了。

……金凝,等等我吧。我马上就来找你了。江潭觉得自己好似要与所倚之冰融为一体,只想,不知道鬼国是什么样,要是能同蓬莱一般就好了。

恍惚之中,他却仿佛听见雪球的叫声。

他不确定是不是,但仍支撑着爬起来去找雪狐。结果一出中殿,就直接被一阵风掀进了前庭的花圃里。

头磕开一道口子,血哗哗地流了一会儿,伤口又冻上了。

此刻江潭连行术也不能,只晕乎乎地瘫着。

雪球,我马上也和金凝一样不会动了。江潭想,如果你回来看到我,你也不要难过。

他睁大眼睛,感觉心口泛出麻痒难当的痛楚。

而后,痒意凝固,麻木加剧,心脏沉甸甸的,发酸又发胀。只一会儿,他就疼得再也受不住。心膛好似要碎裂般,一呼一吸,都有冻硬的血茬子划拉不住。

江潭躺在雪里,眼珠一瞬不瞬地凝着霰雪飘飞的晴空。

眼中泪意若潮水涨落。终于流出一粒冰滴子时,心脏却好像慢慢能受住了。

只是心口很凉,仿佛再不会有温度。

然而他觉得安全。自己似乎活了下来,并不会因为这份痛感死掉了。

此时,风终于小了些,眼外也就隐隐浮起一片翠绿,自在雪中摇曳如幻。

江潭想起来,那是金凝种下的莴苣。

金凝喜欢吃莴苣。自个儿在前庭辟了片地,时不时拌上两碟解馋。

从前她说不适合他吃,他也不强求。

现在那就是生的颜色。

他翻起身,竭力爬过去。但是到了近前,已经耗尽最后一点力气。莴苣冻硬在地里,没法拔出来。

这么同一颗莴苣耗着,江潭浑然不觉自己已厥了过去。又不知过了多久,他感觉有一条湿乎乎的软东西在舔自己。又有水滴不断滴在面庞。

江潭挣扎着睁开眼。

雪球回来了。正伤痕累累地咬着一只兔子,试图将咬碎的喉管往他嘴边凑,凑了满脸的血。

江潭颤着手去,捧住还在抽搐的兔子,咬住那渗血的喉管,一口口吞咽起来。

又暖又腥。是生命的味道。

雪球盯着他,凶狠的眼神慢慢柔和下去。

江潭喝饱了活物的血,暂且能坐起身了。他摸摸雪狐左耳的缺口,再看它身上那些痕迹,就晓得这是从什么猛禽爪子底下抢来的口粮。

“雪球,我还活着。”

雪狐呜叫一声,泪眼盈盈地看他。这会儿它痛得实在狠了,便瑟瑟地偎依在他的衣角旁。

江潭即以血行术,化为气呵在雪球血迹斑斑的皮毛上,治好了它身上几处致命伤。

他知道雪狐什么也没吃的,喝干了血,又将兔子递回它嘴边。自己进了屋去,将壁匣里存着的形影刀取来,掘出一颗莴苣,削掉皮后一点点啃了起来。新出土的青蔬和金凝的手一样,又冷又硬,但他却觉得是最好吃的东西。

金凝。江潭想,谢谢你了。

父王母妃不喜欢我,并无所碍。我还是会尽力活下去。

祖君,如果我能活下去。就去蓬莱,替你把问虚遗笔刻录下来。

这一年,江潭是靠着雪球和莴苣活下来的。

自那次后,雪球学会外出打猎,很长时间都回不来。

江潭一个人待着,就给冰块里的金凝读书,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。

而雪球不去打猎了,便窝在他身边打盹。

它如今一点都不怕他,有事没事总是拱着他,热乎乎的一团。

“雪球,你怎么像火球一样。”

江潭问它。

或许是灵智仍然未开,它并不能回答他的话。

后来江潭索性也不睡床铺了,将全副行头挪进中殿里头,抱着雪球睡在那块冰前。

反正他是不怕冷的。有金凝在旁边,他睡得更安稳。

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了,就数殿顶中的鸟雀羽毛。遍遍之后,哪一片鸟羽剥落了都记得清楚。

而雪球照旧枕着他的衣角,不时咕噜几声。

江潭听着狐狸的梦呓,双手叠在胸口,按着悠长缓慢的心跳声,数了一片又一片,一只又一只。

困得睁不开眼时,就侧过头去看冰块里的金凝。

“三万六千八百二十一片。”他小声说,“青鸟数完,我就数伯劳了。”

隔着一层厚冰,金凝的眉眼已模糊不清。她一如既往坐在那里,浅浅的笑容虽不可见,犹然在目。

于是江潭稍微安心,闭上眼沉入梦乡。

北岭终年有雪,严寒永无止境。当夜晚渐渐漫长起来的时候,江潭就知道,冬天来了。

江潭看着盆中养来计数的蓂荚草,上头第七片荚叶已然萌芽,便对雪球说,“明日就是亚岁了。”

金凝还在时,每年亚岁都会领着他去落霄宫参加夜宴。这一场煊煌宗会,也是他唯一能出宫的缘由。

落霄宫亮堂又暖和,一如其名般,有若天上宫阙挟万重星云而峙。作为会宴处的璇玑台里总是有许许多多面目模糊的人影交错。江潭初至此处,一个也不认得,金凝就耐心地同他介绍。

江潭便知道了,长阶顶上那个雪裘白冕的是父王,他身边常有美人如霞环绕。阶中席位依次是其他五个兄姊,还有左右护法,大司祝,三巫史,以及无数候在席边,作为侍奉的昆仑奴。

阶下坐席更是布作天市垣态,列斗呈星,一眼望去虽是乌压压一片,却亦如棋格般齐整。

然凡江潭所视之处,那一片便要垂下头去,并不敢迎面直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