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泉睁大了眼睛。
他今日接二连三地想骂粗口,这实在不是苏公子素日里不急不缓的做派。但眼下他连骂人都来不及,电光火石之际,却是无数次临阵对敌时的经验让他下意识掷出剑去——
他这柄剑的剑意之凌厉远不敢称三界翘楚,但若论主人对其的控制程度,却是各色法器都比不上的。
那一瞬间他心神专注,骨剑眨眼间便悬停在钟樾身后!
钟樾刹那明了了他的意思,矮身从狭窄的剑身上一滚,在半空中借力错开了些许,虽差不了多远,却是立即到了一个蛟头够不着的角度。
就这么一点时间,苏泉早到了跟前,抬手将剑柄一握。
隔着丈余,他就那么冷冷地与蛟对峙着。
能有此等灵力,把优波离打成这幅样子,还差点伤着钟樾,这神兽绝不可能是未能化形开智的,可它就这么凭着蛮力一路打到这儿,怎么瞧也觉得是有什么旁人所不知的考量。
苏泉心里想着事,看似随意垂着的左手却从海面上聚起了一团水汽,那白色的雾在他手心之下如旋风般盘旋着,缓缓拢成一朵云。
他们平时若是想要腾云,自然是从天边随意召一片,像他这般未免太浪费力气了。但那一团纯白色倒映在蛟的眼眶之内,竟渐渐使它的狂躁之气落下了几分,亦不那么嗜血了。
浮岛早已四分五裂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,优波离躺在一根稍粗的树干上,见到这一幕,暗暗叹了口气:他废了多少清心经也不管用的事,居然让区区一个妖法做到了,这让他们七叶窟颜面何存!
但苏泉是不肯消停的,既然大敌当前,他也时刻不忘看热闹的宗旨,方才安静只是因为没找见赑屃的身影,此时在混乱中一眼发现了他,立即过去揪住他问道:“这位是不是来找你寻仇的?”
“与我何干?”赑屃反问,“我看四处结仇的恐怕是你才对吧?”
夏泠望向自己的新婚丈夫,似是有些失望,又有些犹豫,但最终谁都没有料到,她那意味不明的眼神究竟在说什么——
她拔出了发髻上的金簪,一头如瀑的长发骤然垂落,而手中的簪子倏然变长,化作一把形状奇特如钩的手刺,向着蛟袭了过去!
这蛟远不如之前那般暴怒,钟樾自能周旋妥当,否则苏泉也不会轻易离开那边。然而夏泠猝然出现,她一身火红的嫁衣,顷刻间重新引燃了蛟的怒火!
可谁也没有想到,这庞然大物擦过了夏泠轻盈的身姿,竟在半空猛然转向了毫无准备的赑屃!
赑屃愕然地瞪大了瞳孔,视线内的巨兽眨眼便到了眼前,他避无可避,一剑尚且封不住对面的尖牙利齿,也只得硬着头皮挡了上去,登时整条手臂鲜血直流。
更恐怖的是,那蛟从天上倒垂下头来,长长的尾巴离水而出,第一次在空中显出了自己的全貌!
夏泠的手刺不过一尺来长,两叉之上均有倒钩,钟樾瞥了一眼便知道在,这武器平日在与人对战之时可算狠辣,但凡伤到一星半点,反手拔出便要带下一块血肉。然而此刻面对蛟,却很难讨到好处。她的灵力不弱,却也只是与其它的花妖相比,若是与这些上古神兽相较,实在不提也罢。
然而一身火红的女子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,焉知迎面而来的并非是蛟首,而是蛟尾和东海海水化作的无数冰凌箭雨!
夏泠尽力护住了自己的要害,仍是被伤到了多数,身形摇晃了一下,眼看便要避不过蛟尾的最后一击。这一下若是结结实实地被扫中了,差不多能直接将她扫到岸边去,倒是省了不少事,是死是活却很难说了。
但这女子心性确实不寻常,到了如此地步,也没有花容失色大声呼救,而是勉强打出了一道结界,想来是存着能挡一点是一点的心思。
苏泉一看,心中还有空转过一个念头:这一家子怎么都老爱拿结界当盾牌使?
但最后的一记重击并未到来,钟樾从背后提着她的衣领,在半空硬生生使她拔高了些许,不多不少正让过了蛟尾,随后将她向着赑屃那边一丢。
苏泉抿了抿唇,心说这家伙英雄救美的时候速度倒快。他心底有些疑惑,这蛟似乎很擅冰系术法,恐怕素日修行之地并不在此。此前听闻优波离去了北海,难不成这蛟是被他从那里引过来的?
该不是被和尚端了老巢,一路愤怒地追过来灭口的吧?
“你是从北海过来的?”苏泉扬声问道。
那蛟腾空浮在海面上,闻声拧向苏泉这边,巨大的兽头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。
此时这里早没什么人了,有本事的没本事的都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,但赑屃的脸色还是剧烈地变化了一下,说不清是惊恐还是忿恨。
苏泉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狼藉之景,又很费劲地仰起脖子与它对话:“劳驾,不如你化个人形,我们也能好好说话?”
其实大多数有原身的神妖,都是原身的战斗力更强,除了赑屃之流,原身长得神似个乌龟的之外。蛟甚至可以龙为名,更是如此,此刻它保持着原身,恐怕也是想保持威慑。
钟樾落到他旁边,苏泉向一侧让了些许,将脚下的云匀出一点方便站立的位置,向钟樾耳语道:“我估计我要是也化了原身,半个时辰就能干掉它了……但是现在是不是还用不着这么做?”
他指的自然是海中的原身,形如岛屿,声比仙兽。但钟樾脑子里立即想到的却是他蛮不讲理的时候化成的小黑鱼,软软地落在他手心里摆尾巴。
“……不用。”钟樾道,“但依我看来,它似乎化不出人形了。”
☆、蛟怒 2
没人料到东海上这一场混战的结局竟然会是这样的——那蛟从海面直窜上了九天,带起泼天的冷雨,它在半空如同发泄般盘旋嘶吼了一阵,终于缓缓变小,缩成了一尺来长的模样。
“……当真不会化形?”优波离喃喃道,“这倒是出乎意料。”
海面上的碎冰逐渐融化,那蛟漂浮在其中,不再血红的瞳中,缓缓落下一滴泪来。
优波离合掌念了句佛号。
苏泉咋舌:“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?你这么快就忘了?”
优波离道:“世外比丘,岂可仇怨萦怀。”
“行行……好心当成驴肝肺。”苏泉懒得同他争辩,状似随口道,“那你不如带着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,到岸上找个地方好好叙叙?”
赑屃脸色一变。
钟樾面色森寒却毫不畏惧地迎上了他的目光。
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:“不行,我上不了岸。”
苏泉手里的剑打了个圈,被他反手握在背后。他深吸一口气,回想起在昭河之时陈星舸所说的话。
“……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阵,大到布阵者自己都没有办法解开。我出不去,也就无从知晓其它的阵眼到底在哪里,想要挣脱,更是无从谈起。”
当时钟樾和苏泉都没有说舞雩的事,但他们已经知道,其中的一个阵眼就在南冥。
若是加上北海与东海……
苏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徐徐攀了上来……这是一个十字。
他对阵法所知寥寥,但也清楚甚少有正经的修行阵会以十字为形。
从鲸,到蜃,到蛟,无一不是与水有关之灵,精、怪、仙皆有之,能够将他们困在阵中,所耗的精力筹谋难以想象,那么所为的目的,也绝不可能简单。
苏泉想了想,转身去问赑屃:“对了,你四哥呢?”
赑屃不屑地“哼”了一声:“你不是与他势不两立么?寻他作甚?”
苏泉笑道:“没有的事。三界以讹传讹的太多,你可能误会了。”
赑屃脸上写满了“我不信”:“我们兄弟并没有随时通报去向的习惯,你来问我,实在没什么用。”
“也罢。”苏泉拽了优波离一把,“你没那么娇嫩吧?走了,我们找个地方从长计议。”
优波离虽然遍身都是伤口,但伤筋动骨的少,只不过似他这等自小清修之辈,地位不低,受伤的次数少,此刻哼哼唧唧地躺着不愿意动弹。
蛟没有再动,它只是浮在海面上,眼神冷而哀伤。
钟樾收了剑,向它道:“下月望日子夜,我们会在石铭处等你。”
蛟缓缓说道:“神君切勿食言。”
一场好好的婚礼最后变成这样,主人心有不虞实在再寻常不过。可赑屃素来神色阴沉,反倒夏泠面上淡淡的,几乎看不出对这场原本使得三界许多女仙都羡慕她的婚礼有多不舍。
“走吧。”苏泉向优波离招招手。
和尚龇着牙扶着腰站起来,身上的袈裟仍然齐整,只是血迹骇人。他试图在苏泉肩上搭一把,后者灵巧地一闪,瞬间躲开了。
“这一场架打得不满意?”优波离恢复了点神气,嘴又开始闲不住了。
“有何满不满意的?”苏泉轻嗤道,“这世上啊,就属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事情最多,哪来那么多轰轰烈烈惊天动地?”
他们正要走,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声:“钟神君,留步。”
钟樾脚步一顿,询问地看向苏泉。
苏泉扭过头装作没看见。
夏泠款款走上来,微微行了个礼:“多谢神君救命之恩。”
“不说我都忘了,原来他还救了你的命啊。”苏泉小声道。
夏泠没听清:“苏公子说什么?”
苏泉眉开眼笑:“我说,那你是应该好好谢谢他。”
一直到过了仙人桥,钟樾都一语未发。
优波离叹了口气:“不如我先寻个去处躺下养养伤?”
苏泉奇道:“为何?”
“你们家神君,眼下好像也没什么心情同我从长计议这些事……”
苏泉若有所思:“很有可能。毕竟受了美人恩嘛,换做谁此时也该有几分心怀忐忑和冲动才是。”
钟樾脚步一刹,苏泉猝不及防地撞在他背上。
“我们怀疑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阵法,因为除了这里,还有其它的地方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。”钟樾沉声道,“但我尚不了解此阵是什么、布阵者是谁,更不知道他布阵是为了什么。所以,请你将在北海遇到的事无巨细都说出来,我们才有可能做出判断。”
苏泉眯着眼睛,面上明晃晃地写着“我不太高兴”。
钟樾话锋一转,继续向优波离道:“你这一路恐怕事情繁杂,要将思绪前情整理一番才行。我们先不打扰你了,苏泉,我们走前面。”
苏泉摇头:“不,他不需要整理思绪!他清楚得很!”
优波离比他摇头还摇得厉害:“不不不,我需要的,我现下脑中如同一团乱麻,急需自己安静下来好好捋一捋。你别再同我闲聊了!”
前方不远有一个很大的村庄,叫做羽坪,人与妖杂居,不少都是飞禽类修成的妖精。村子里颇多高树,樟榕梧杉一应俱全。许多村民直接将屋子修在了高高低低的树冠之间,只开一扇低矮的小门。
茶肆饭馆还是与城中相似,只不过那旗幡高高地挑在树梢上,远远一望便知。
优波离晃晃悠悠地拖着“重伤”的身体跟在后面,也不知道前方的二位低声说着什么。苏泉走在田埂上,右侧的田地里是成片的椰枣树,树上坠着一串串火红的浆果,钟樾在他背上拍了一下,他抬手佯装要打回去,钟樾不躲不避地望着他,二人直直地对视了片刻,苏泉忽地拧过头笑出了声。
“还生气?”钟樾问。
“不是生你的气。”苏泉随手折了一小串果子,拎在手上对着阳光左看右看,接着摘下仍带着青色的一颗,递到钟樾嘴边,“这是什么事嘛,自己的婚典上刚刚礼成,洞房都没入呢,新娘子倒是觊觎起别人的……”
后面的那个词他好半天也没说出来,钟樾仿佛不在意般吃了那颗椰枣,嚼了两下,缓缓道:“好酸。”
“嗯!”苏泉面不改色地点点头,“这村子里住的飞禽多些,大约他们喜欢吧。总之我是不喜欢的。”
钟樾附和地点点头:“有道理,你不喜欢,就给我吃。”
“怎么?”苏泉一挑眉毛,“你很不乐意?”
“甘之如饴。”钟樾捉住他的手,挑了一粒最大最红的摘下喂给他。
这家伙又开始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,苏泉招架不住,一口将果子吞了,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,钟樾再伸手来拉着他,他也就顺水推舟地不再推拒了……
优波离默默念了一句“非礼勿视”,落得更远了。
他们寻了间饭馆落座,要了几样饭菜,不多会儿,一只雨燕扇着翅膀,“嗖”地从隔壁厨房里飞出来,稳稳将菜盘子放在了桌上。
苏泉一看便知这小妖若换做是凡人年纪,不过七八岁而已,便趁着他梳理翅上羽毛的空隙问道:“你这么小就要帮阿娘干活?”
那小妖十分害羞,偏头看了他一眼,又“嗖”地飞了出去,之后端菜的是一位青年妇人,客客气气道:“我们家阿元有些调皮。”
妇人看着并不如何健谈,几个男人谁也不好意思开口,便就此作罢了。
山野时蔬,味道朴素,吃了一会儿,优波离搁下筷子,合起双掌:“我此去北海,所见的事情不敢说多离奇,但的确有些我至今都没想明白的。言辞不足,你们自己看吧。”
淡金色的经纶之印自他掌心缓缓浮现、扩大,变成一个旋转着的八棱空间,将他们笼罩在其中。
漫漫冰原浮现在虚空之中,巨大的冰川漂浮在海面上,随着每一声海潮的涨落撞击、碎裂,更远处又有尖顶的冰凌自海底浮起,清澈的浅蓝将天光折射在海面上,望之如一片跳跃着的火焰。
——这是优波离的记忆。
在人界与北海之间,若想要走陆路,就必须经过一道巨大的时空裂隙,据说乃是洪荒之初的大战中,为了封印一位堕了魔的天神,在交战之中被双方惊天动地的灵力劈开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