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尊方诸,乃是世子带给骆家千金的礼物,还望骆老英雄笑纳。”
一个锦盒被打开,里面是一尊晶莹剔透的玉杯,却比寻常杯子开口要大,周身带有古朴典雅的纹,显然是一件历史悠久的器物。
古书记载,方诸为五石之精,作圆器似杯,仰月则得水也。
因此方诸就是玉杯,主要用美玉雕琢而成,玉生于地底,受阴气所熏陶,以玉向月承水似乎符合阴阳之道,据说汉武帝建造的承露台上有铜仙人舒掌捧铜盘玉杯,以求不死之药,用的就是这样的方诸杯。
宝物迷眼,先声夺人,骆府之中有眼尖的当即认了出来,这位跟在华服公子身后的术士,正是平南王府近来的大红人李行合,毕竟像他这般模样的人市面上不多,两个大汉道童也是独此一家。
但更重要的是,能当得起他口称“世子”的男人,测想起来也只可能是尚可喜的长子尚之信了。
“骆老英雄,我们世子今日诚心而来,厚礼也都备好了。你今天金盆洗手本就是个大喜的日子,何不能答应这门亲事,来个喜上加喜呢?“
李行合胸有成竹地说着,眼神四处游走,“小人冒昧,斗胆算出令爱命数乃是‘箫韶九成,凤皇来仪’,注定富贵非凡,也只有冠绝天下之人,才堪为天成佳偶。”
说完他往身后一指,显露出了身后身材伟岸的尚之信,“眼下这人中龙凤,不就是世子莫属了吗!”
尚之信醉醺醺地说话,眼睛清楚看见台上的骆元通在微微颔首,顿时大喜过望,连忙酒意全无地抱拳拱手,一身华服随风摆动,倒是有几分江湖人物的洒脱不羁。
总之在关键时刻,有时就需要勇士来踩一脚刹车。
然而李行合却不以为然地说道,“如此乡野村夫之子,焉能与世子相提并论。”
纵然有江闻护着必定出不了事情,可傅凝蝶完全不相信江闻说的,只是在师父三番五次的催促之下,才终于从人群中走了出来,看见了怒发冲冠的尚之信。
李行合的话如同一团滚来,让人听着轻柔无意,猝不及防间就被撞个趔趄,他却是又把球给踢了回来,想要去问问骆霜儿的意思了。
尚之信怒发冲冠地扯开衣领,拨乱头发,做出一副要以头抢地的姿势,显然是一计不成打算耍起无赖,将事情闹到不可开交才是。
江闻认为,既然耿精忠非要叫自己师父,那么按天地君亲师来计算,他怎么也有这个权利代表耿精忠来提亲,不成功则另说嘛,反正落的不是他江某人的面子。
骆元通直到仔仔细细听他把话说完,脸上才恰合时宜地露出了一丝遗憾之色。
傅凝蝶被吓了一跳,慌忙躲回了师父的背后,怯生生地说道。
江闻发现自从尚之信开口,李行合就老老实实地闭着嘴待在一旁,开始了持续的神游物外,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存在,但他说话的分量,远比表面上的模样更重。
文泰来似乎也有些关心则乱,见到周老庄主因江湖名号不被对方认可而铩羽,顿时跳出来表示要用真功夫打败对方,以便化解这场闹剧。
“世子爷,其实贫道也是来提亲的,不知您可否给个面子。”
对于这件事,尚之信本是十分满意的,总之只要赶在皇帝赐婚之前把婚事定下来了,事情就了解了——总没有皇室的公主当侧房的道理吧?
对面最好还是个膀大腰圆的女子,哪怕带着孩子的寡妇也行啊,那样自己那不光彩的名声自然洗刷干净了——别的不说,血气方刚的他实际上就很中意大他一岁、弓马娴熟的孔有德女儿孔四贞,这人如今也住在皇宫里面。
“骆老英雄,不如听小人一言。”
文泰来正气凛然地说道,“在下身处的红会如今共有八条好汉,皆是一等一的高手,门人千余,自湖广至中原皆听号令,江湖抬爱赠以名号‘奔雷手’,苦练多年也薄有功夫,愿与世子切磋一二。”
“阁下‘奔雷手’名号固然响亮,但我尚家却也不少你一个临阵叫骂、斩将夺旗的汉子,就恕李某不代为引荐了,还是请回吧!”
醉醺醺的尚之信眯着眼,觉得李行合说话很中听,白振做事也很顺眼,只有在场的人也都眯着眼,觉得李行合说的话很欠揍,言语间已是小觑天下英雄豪杰。
听到了熟悉的名字,又想起了父亲满是轻蔑的话语,尚之信只觉得血气直冲颅顶,杀气腾腾地看着江闻。
江闻的眼神有些飘忽,紧盯着台上的锦衣玉带、稍显老迈的骆元通,忽然想到十年前的骆元通应该还处于武者黄金年龄,难不成他真的如周隆暗示那般,他就是尚可喜攻陷广州所用的、无往而不利的“金刀”?
“骆伯父,此事无需担忧,过后我……我自然会向父王请命!”
众人的视线不断在佯装抱憾的骆元通和满面愁容的尚之信两侧徘徊,多少都有些摸不清场面上的形势。
李行合捻须微笑,满是遗憾地看着文泰来,就像是看着一个街边耍把式十分卖力的武师。
顺治见到吴应熊有这样的待遇,大概觉得自己的朋友尚之信也应该有,但自己的姐妹就这一个建宁尚未出嫁,因此刻意从宗室里挑了一个与他最亲近的,也就是顺治之兄承泽裕亲王塞硕的
“师父……他看起来好可怕……”
李行合这番居高临下的态度,直接将在场众人的怒火点燃,像这样践踏江湖规矩、无数对方名号的说辞,几乎是把大家的脸面放地上踩,可偏偏对方还真就不在乎。
京城传来的信息和他们听到的消息不谋而合,这些顶戴翎们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尚之信早年骑马伤及根本,如今专好幼女的传闻,并且绘声绘色地找人大肆宣扬了起来……
然而他千算万算,却忘记了对面的老头却也不是省油的灯,对方纵横江湖这么久,岂会怕这种撒泼打滚的青皮手段?
只见骆元通依旧是满脸遗憾地说道:“世子,哎,我还是叫你尚贤侄吧,你今天真的是来晚了。”
可谁知他风尘仆仆地带着鄂尔多、纳兰元述回到广州城时,却被尚可喜找来一顿臭骂。
周仲英捋髯傲然说道:“老夫铁胆庄庄主周仲英,长住甘凉道中,家中有千顷庄园、数亩铁场,西北刀号多如过江之鲫,皆以老夫为首。”
有些事情江闻不知晓,在场的武林人士也不了解,但是对话的几人却都心知肚明,尚之信更是头疼不已,只觉得自己此生再无盼望了。
江闻早就看不下去了。
所有人里最震惊的莫过于袁紫衣,她神情复杂地看着江闻,不时又看着台上同样傻眼的的骆霜儿。
等到了顺治十二年,广东总督府迁往广西梧州,明面上说担心李定国骚扰,故而前去防备永历小朝廷的反攻,实则用意深长,实际更是已经把广东的权利让渡了出来,将藩王和地方大员分置。
一道浑厚老迈的声音在人群中传出,当即附和了李行合的说法,竟然是明目张胆地为尚之信站台。
被骆霜儿一通抢白,尚之信的脸上竟是一阵青一阵白,酒气好像化作粗气从口鼻中飞走,但是一身的怒火却半点都发不出来。
这本来是一件好事,可问题在于这位亲王之女在顺治十年才出生,到顺治有赐婚打算的时候满打满算才六岁,与孔武有力的尚之信看不出有一点般配的地方,尚之信心里早就有一百个不愿意了。
周仲英目露寒光,却对李行合也无可奈何,毕竟对方所说都是真事,自家的产业和平南王府比起来,那自然只是九牛一毛。
文泰来面色凝重,此时正是进退两难之局,更不妙的是如此比较之后,尚之信的顺序宛然跃居众人之上,再这么下去,骆家这个女儿是不嫁也得嫁了。
然而李行合话音刚落,就又有一名昂藏大汉不顾劝阻走出,对着尚之信说道:“世子爷当面,今日提亲的还有我红会四当家文泰来,不知可否与贵人一较高下。”
江闻一拂衣袖谦虚说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骆元通没有说话,视线却在缓慢地移动着,轻描淡写地在武林中人的头上一一扫过,尚之信的眼神也不断狠戾,最后终于落在了一个同样白的脑袋上。
可袁紫衣俏脸浮现出了疑惑:“霜儿妹妹向来机心不强,你说……她会不会是真的乐了?”
“你是代表耿精忠来的?!!”
“可惜啊世子,都怪我这女儿出身草莽,当不起王府之贵,就算你如今倾心中意,尚王爷和朝廷想来也不会同意这门亲事。老夫心知此事难成,不免要遗憾了。”
身体抱病有些痴肥的尚可喜,当时眼中就放射出了独有的刻薄神色,尖锐地问他,是不是觉得自己和皇帝当朋友很了不起,今后这个尚家也是非他莫属了?
此时尚之信无动于衷,微微有些皱眉,而尚可喜却更加恶毒地说道,吴应熊被多尔衮看中是因为他识时务,是今后挟制吴家的法宝;耿精忠被太后刻薄对待屡屡打压,是因为他野心勃勃且桀骜难驯;只有自家这个傻儿子因为无能短视,混成了皇帝手中的鹰犬、滑稽的伶人,还自己在那边沾沾自喜呢!
他倒也不是真傻,自然能猜到这其中有皇帝恶趣味的成分在,幸好此事还没传到广州来。只是,如果真相是如尚可喜所说,那么他这些年就真的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玩笑了?
然而此时不但尚之信面露轻蔑之色,李行合也哈哈大笑地看着文泰来。
他不甘心地握拳咬牙,歇斯底里地说道:“你到底是谁!说好的和我切磋呢!”
铁胆庄的老庄主周仲英缓缓走出人群,大大方方承认了自己的意图,却被李行合骤然打断,并且语带试探地说道。
毕竟以他的推测,如今拥有让尚可喜改变主意可能的,就只有面前这个金刀骆元通了——什么联姻两广总督、朝廷大员,也绝对没有掌控骆家这件事,能更让尚可喜心动。
好好一场金盆洗手大会开到一半就歪楼,如今更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,都快成为骆霜儿的相亲大会了。看尚之信的样子不达目的是绝不会走,到时候就怕大家都饿死在原地,这场大会也没能结束。
“世子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。老夫今日金盆洗手不过是江湖游戏,借此机会与各地武林朋友一晤罢了,如何能作什么喜事?”
尚之信眼含感激地看了李行合一眼,随后瞅着台上的骆霜儿,神色忽然有些可怜巴巴地开口:“霜儿妹妹,你意下如何?”
江闻面露儒雅笑容,不带一丝烟火气地震慑住了李行合,随后直面着尚之信说道,“贫道此行,乃是为了镇南王府世子耿精忠,前来向骆姑娘提亲的,不知是否有资格与您一较高下呢?”
白振的突然出声让骆元通微微皱眉,也让在场的武林人士措手不及,骆元通请来镇场的四大势力,竟然有一个这样跳反了。
“敢问阁下是何身份?”
自古废立从龙之功最为稳固,李行合隐然是得到尚藩两代藩主的欢心,自己此生的富贵荣华,也就可以与尚家休戚与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