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弘辩方丈?弘辩方丈?”
声声呼唤忽近忽远,终于将神游天外的老和尚,从多年前离奇诡异的见闻中叫醒。
此时悉檀寺时届正午,钟鼓二楼内正响起黄钟大吕之音,弘辩方丈惊讶地发现自己先前竟恍然未觉,只感到他脑海中纷繁泡沫在一瞬间雨碎成霰,余霞成绮,只剩下月照林时此起彼伏的诡怪身影,还流连不定地在他眼前,挣扎着想要逐一浮现……
专心读经的江闻,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个老和尚怎么突然发起呆,只当作是上年纪老人经常性的神游物外。
他之所以将对方开口唤醒,此时满眼期待地看向弘辩方丈,就是想等老和尚提出些需要帮忙之事,自己也好顺坡下驴,将借阅两本徐霞客亲笔书稿的请求和盘托出。
可出乎他意料的是,本该年迈昏聩的方丈清醒过后的
这一连串姿势动作,都显得格外扭捏怪异,似乎面前这叠举世公认的孤绝著作,在他眼中只是一团沾染满了不洁之物的世间恶兆,字形语义也布满了扭曲可怖的痕迹,唯有将其牢牢锁在密室、深深埋进坟冢,才能稍稍禁绝外溢的危害,让其不再为祸人间。
然而古怪的模样和紧张的动作,展现在外的时间极为短暂,凭借着屏风的隔绝,外人也难以窥见弘辩方丈的狼狈。
江闻迟疑的功夫,老和尚就已经从密室之中退了出来,此时在江闻眼中,眼前的老和尚每一道皱纹里都是慈悲、喜舍、弘法、参学后,沉淀而来的大智慧、大欢喜,如渊似海地展现在自己面前,却又让他感觉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。
本无禅师当时心中警钟大作,持法杵在手喝问道,“汝还见佛么?佛拈在左手乎?在右手乎?”
“二位檀越此番出手相助,乃植无量之善根,悉檀寺上下无不感恩戴德。日后必定有不思议的殊胜福报。”
“呃……我那经书……”
跟寺庙里的人打交道,与往日平常的交游必然不同,一定要给对方做加法,给自己做减法,富人就说贫,贵人就称穷,只有靠着些反逻辑的操作,才能在和尚堆里成事。
江闻还保持着两手翻书的动作,甚至没有将手放下,可面前桌案已经是空空一片,此时颤颤巍巍地伸出手,正想指向屏风后面的密室,却又被弘辩方丈紧紧握住手腕。
而常断见分为常见和断见。认为神我常有,大自在天、遍入天是造世主,上帝、真主能创造一切的,这些看法都叫常见,是承认造物主常有的邪道,断见;而认为一切诸法自然而生,前世后世、因果不虚、了脱生死等均不存在的观念,则属于因不愿造恶业而否认因果的断见。
只不过这个年纪正是中二的好时候,一旦犯起病来神鬼莫当,能好好说话都算是积德行善了,反正江闻自己在那个年纪,天天都在苦练天马流星拳,笃信自己下一秒就能领悟
读佛经钻牛角尖的僧人常有,本无禅师佛法精深,自然不是全无应对经验,随即拿出棒喝之法,想让对方能迷途知返——对于这个门下最最有为的弟子,本无禅师无论如何也想不通,对方为何会陷入如此这等浅薄的迷见。
“弘辩方丈,这里是这么地方,为什么位置如此隐蔽,还连个牌匾都没有?”
“此事自然不劳烦檀越……”
顺着山势拾级而上,悉檀禅寺的绣闼雕甍不论如何精美,在临近石鼓峰下的倔岩怪石面前,都迫不得已地逐渐稀疏了起来,只剩几座石龛经幢零星散落在路旁,崖上还有些文人勒石的巍然字迹,可弘辩方丈尽皆弃而不顾,只是埋头带着两人往崖峰下走去。
弘辩方丈缓缓迈步进去,僧袍无风抖动之间,一股潮湿温热的水汽就扑面而来,滚滚形成了一道氤氲汽墙蒙住眼睛,在视觉上形成严重的干扰,以至于连室内浓烈至极的药草苦味侵入喉鼻,都要后知后觉地大半天才传到脑子里。
幸好江闻的江湖经验丰富,慢慢想起这些之后,脑海里的操作也就水到渠成地清晰了起来——自己为悉檀寺所做既然是功德,那此事多多益善,我就只能劳烦老方丈,帮我多积一点功德了。
“方丈,听伱这意思,莫非打听到了什么最新的消息?”
江闻一边勉力施为,一边思考这个疗法功效,自己手里已经有治疗内功走火入魔的药方,却没想到可以用这种虎狼之法外催内补突破桎梏,如果自己能调和好药性剂量,骆霜儿奇经八脉的损伤根本不在话下,内力再上一层楼也不是不可能呀。
石室之内药雾弥漫遮蔽视线,站立在药池边的三人都是寂然不动,只有药池之中的安仁僧低低叹息着,缓缓抬起头来,被往事催动出几分痛苦。
江闻似乎成竹在胸,微微抬眼看向老和尚,缓缓竖起一根手指。
弘辩方丈的额角汗水涔涔,双目也被药烟熏出血红,但神态依旧岑寂安详,身姿不为外物所动,“可惜在武学一道上,老僧一窍不通无所助益,思来想去,还望二位能够出手相救。”
本无大师以此情景应对机锋,实则是为了接引学生,殊不知安仁僧听完之后苦笑不已,告诉师父自己脑海中知道明知道生出了邪见,却并不认为是邪见,似乎是自相续中隐藏的邪见种子,正被智慧火慢慢滋养生来,恐怕再也无法摆脱其中了……
“阿弥陀佛。二位檀越,师弟安仁上人习武,实则也是一件无可奈何之事,这也是家师本无禅师,临终前难消的遗憾……”
而此时他看上了某种东西,换在别人家无非是直接开口请求赏玩一番,价格合适了让对方割爱也不是不行,独偏在寺庙里,这件事绝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地提出来,对方自然也不会接你的话茬,得让这一切的“缘法”顺理成章才行。
据经典记载,那可是佛陀经历六年苦行之后,行至毕钵罗树下的金刚座上结跏趺坐,夜睹明星而体悟,解脱而得正觉后所说,最后深藏龙宫直到龙树菩萨开启的正法,想不到还能被逆练?
“哪有什么经书?檀越伸出一手,共起二指,手势暗合‘善心一叶,福慧二端’,果然是有大慧根之人啊,不如让老僧为二位诵经增福可好?”
“二位檀越,先请进来再叙话吧。”
既然被江闻猜中了心事,弘辩方丈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下来,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,差点就让江闻都生出一丝得偿所愿的喜悦,只觉得自己能帮上这个忙真的是三生有幸。
江闻恍然看向老和尚,果然是个老江湖,他想必是从自己为骆霜儿求药一事,猜到了自己有求医问药、治疗顽疾的需求,因此顺势就亮出了这间药室,像这样看似不经意地提起,反而是对自己最具吸引力的回报!
跟寺庙打交道不能以常理揣度,这次表面上是自己帮老和尚救人,实则演变成了老和尚鼎力相助骆霜儿治病,自己嘴上说着不必客气,心里还得感谢老和尚的帮助,这下子自己更说不出要借阅徐霞客手稿的事情了……
说罢老和尚轻声诵经祈福,脸上尽是喜不自胜之意,连骆霜儿都被气氛感染也学着双手合十,只有江闻怒火中烧,想不通老和尚为何绝口不承认志书残稿之事,仿佛这两个东西从头到尾都不曾存在过。
石室深湛不明,江闻将骆霜儿护在身后,眨动双眼适应着石室之后潮湿闷热兼且阴暗的环境,慢慢发现不远处有水波声传来,竟然是一处凿石而成的大池子,一泓热泉在其中鼓荡起伏,浑浊不定,而许久不见的安仁僧也正以双臂搭在池沿,大半身子浸泡在水中,面目低垂表情不清。
弘辩禅师摇头苦笑道:“这办法不过是饮鸩止渴,香客们知道平西王盯上悉檀寺,也未必敢来这里。”
“弘辩方丈,既然您已经有了必死之志,那么不妨听江某一言,事情未必就没有别的转机。”
这处石门没有匾额门联,可他推开石门的时候,清晰看见了石门上深凿而成、不着漆色的三眼螺髻护法金刚像,此时正向着江闻怒目而视,幸好随着石门沿着地槽被推到了尽处,狰狞护法就变成了侧身靠壁而立,持鞭护持正法的整肃模样,模样迥异先前。
珍本在手的喜悦慢慢褪去,江闻这才想起眼前人畜无害的老和尚,背地里还是敢于收容包庇南少林的佛门大佬,做事果然狡猾得很。
江闻将心态放平,抓起安仁僧的手臂把脉,顺便问起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,“二位大师既然师出同门,我看这位安仁上人的武功也堪为江湖一流高手,为何方丈您会对此一窍不通呢?”
可世事无常,谁也没想到这众望所归的安仁僧,会在某一天深夜找到师父本无禅师,身如筛糠地告诉师父自己参悟《华严经》时,脑海里忽然不可抑制地,生出了无有因果之见和常断见等种种邪见。
在弘辩禅师还在苦读佛门经书时,安仁僧早早便无师自通地悟得四禅八定,晋至一心不乱的无相无念之境,进境堪称百年之未有,本无禅师原本也寄予厚望,认为安仁僧勇猛精进下去,很快就能超脱四禅舍离色界,直至打破三界车辐,远离一切恶业,成就阿罗汉果位也不是痴人说梦。
弘辩方丈捻动着念珠,缓缓回答道:“我和师弟安仁上人两个老僧螳臂当车,是为了守住师父留下的心血,也为这天南佛脉留一分气力,若是事有不遂,也只能以身护法罢了。”
“弘辩方丈,安仁上人的伤势,待我探查经脉再做打算,只不过有一件事,恕在下一直疑惑不明。”
弘辩方丈闭目思索片刻,回答道:“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