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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8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(1 / 2)

江闻离开时的掩门声回荡耳边,似乎有鹧鸪在树丛中叫嚷了几句,虚寒彻骨的山房之中,很快就只剩下了老僧两人对烛而坐。

直至此时江闻下山,才是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,安仁上人缓缓说出心中疑惑。

“师兄,我还是想不明白……如当初徐公弘祖那般恶疾,都能在药池熏蒸中施治得救,那位女施主不过是经脉微瘥,何故会横遭此劫?”

弘辩方丈低声叹息,说起了过去的事。

“安仁,你记得师父当年修建药池时所说的话么?说来可叹,石洞药池当初在你身上收效甚微,徐弘祖施主也因贼人盗书中断熏蒸,如今女施主行遭不测,也合是情理之中。”

回忆涌上心头,安仁上人也低声叹息道:“阿弥陀佛,师父的话我当然记得。师父说石洞药池建成,纵然有万验奇效,若没到福慧双修、因缘具足之时刻,也终究难以竟功。”

弘辩方丈淡淡说道:“正是如此。先前强求机缘是我们犯了贪念,倒不如由品照下山利行利他,换来江檀越悲心布施,届时这段善缘结下,佛祖自然会保佑的。”

言罢展手对安仁说道,“再说悉檀寺上下,还有谁能比品照更合适呢?”

安仁上人闻言一愣,随即才显露出一丝明悟之色,盘坐的身躯猛然一挺,“这段善缘因我们二人而起,合该由悉檀寺得报了。善哉善哉,我倒是差点忘了品照的事情了……”

安仁上人微微叹气,将头转到了一边:“不外乎是想趁人之危,争一争这鸡足山诸寺之首、丽江木氏家庙的位子罢了。”

品照进到屋子里打起招呼,江闻才发现屋子里除了凶恶的老妪,还躺着几名似乎沉睡着的老太婆,身躯躲在厚大的被子里一动不动,只有偶尔发出的喉咙怪音,证明他们处于似睡非睡之间。

沉寂也只是一会儿,品照很快就显露少年心性,几句闲白后就故作老成地对江闻说道:“江施主,虽说你有神通傍身不怕这些,可你们在山洞里遇见的八成就是‘干麂子’,恐怕就是趁你们不注意,从石缝里偷偷爬出来的!”

果然老妪们眼中的阿掝林,绝不仅仅是江闻面前的品照,随着他一声令下就都行动了起来,只剩凶恶的老太婆还在嘟囔着。

江闻念叨了几次这个名字,对这个夹杂着麼些语口音的东西十分陌生,品照也就索性在凄凉夜路中,介绍起了怪力乱神的东西来。

“小师父,这是要做什么法事吗?”

品照心中微定,上去轻轻敲起了门板,而很快就有一阵迟缓凝滞的步伐凭空在屋里响起,其余杂音却骤然消失。

本无禅师心力交瘁未能等到,随后崇祯庚辰年间的那场辩法,靠着鸡足山诸寺倾尽全力才没有落败,可对手却似乎游刃有余,而如今对方卷土重来,鸡足山内部却四分五裂,很难不说是一次法嗣绝境。

品照无辜地看着江闻,显得还有点委屈,似乎想把之前憋着的都说出来,证明自己的清白。“师叔们都不相信我。虽然这鸡足山我不是很熟,云南一带我还是多少知道的。施主碰到的我看不是鬼,而是干麂子!”

一番打听下来,江闻才知道品照出身麼些族,也就是日后所称的纳西族,本身与木家血缘颇近。而木氏是纳西族官姓,从明洪武年间的木得土司开始,使用木姓的就仅仅只限于木氏土司一家,即使是木氏土司的同族亲戚,也要在三代后旁支要改姓“阿”,五代后必须改姓“和”。

“没事的,施主,我这没什么事,婆婆们也只是累倒了……”

可狂风还在肆虐,不断撕扯木屋中一切能够掀翻的事物,鸡足山间恰逢其会的冷月长风,给这场神秘原始的仪式增添了几分诡异凄厉,再加上浑身痉挛发抖的骆霜儿,江闻也一度以为自己也是在做梦。

品照呆愣地望向一无所有的黑夜,手脚暂停了片刻,可狂风不曾停歇地猛烈轰击在正对大门的品照、江闻身上,此时也只有这道人形屏风能够阻挡患乱,削减几分怪风的威势。屋内火烛瞬间熄灭,只剩下火盆中的柴枝燃烧,能够照亮一小片区域。

“桑尼婆婆,是我,开门让我进去吧。”

江闻见桑尼婆婆们也都半死不活地瘫着,连忙连忙问道,却发觉骆霜儿的呼吸心跳都开始平稳,就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,大汗淋漓后即将苏醒的前兆。

江闻紧握住骆霜儿的柔荑,蒙住的双眼并不能阻碍他感受身边事物,他能清晰察觉到人员东摇西荡、茅屋大门洞开,四周床榻崩塌,门外山岚狂卷,这一场鸡足山不知为何刮起的大风,竟然是直击了大龙潭边。

…………

江闻站在品照身后三步远的位置,不想表现出任何攻击性,以免刺激到这个疑神疑鬼的老太婆,同时对方卷髻环耳、服饰诡异的模样,也让他慢慢猜到了品照此行的用意。

火盆内的柘木巫棒已经被烧焦,现如今面前摆着的,是一排排色彩艳丽、人形隐约的木牌,无数精灵妖魔、神仙护法被绘制其上,似乎正悄然演绎着一场场悲欢离合,而此时木牌不知为何竟然纷纷倒置、倾斜、折断、削减,各自在沙土地面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刻痕——

品照熟门熟路地吩咐着江闻,显然不是

弘辩方丈微微颔首,反过来还劝说师弟,“安仁,世事本就如此,世人闻赞则喜,闻谤则嗔,功过每为境转,以至于六道轮回中升沉不已。故此佛祖为世人说五戒、说十善、说八正道、说六波罗蜜以及种种法,正觉的知见来纠正人的错觉,我们也只能勉力行之啊……”

“阿弥陀佛,这时机也太巧了……”

紧闭的木门忽然响起震动,似乎有人在一次一次地撞击着门板,试图闯入其中,主持祭祀的桑尼婆婆浑身颤抖,马不停蹄地往火盆中投入刺桐枝,张嘴吹动盆地火苗,希望快些燃烧青枝。

“江施主,一定要压住!千万别松手!”

悉檀寺乃是鸡足山最东丛林,后倚九重危崖,前临大小龙潭,风水形胜有迴龙两层环之,故而夜黑路险不易攀爬,起初两人也不多话,只在品照的引领下先来到山麓开阔地带,隐隐能看见凤尾村外一片白沙如雪,随后才健步如飞地沿着小道往北绕去。

安仁上人心中五味杂陈,看向了沉默不语的师兄,瞬间明白了师兄如此了然解脱的原因,也明白了从他身上看见师父影子的原委。

然而话音刚落,一阵狂风不明地吹起,听声音竟然是大门忽然洞开,朝着几人猛冲而来。

他心中对于师父与师兄的亏欠之情越发深重,以至于佛法修为,隐约还在倒退之中。

“小师父,原来你不仅不是汉人,身份也不通寻常啊。以咱们这么熟的关系,怎么还一直瞒着我?”

“品照,你还好吗?!快回答我!!”

大龙潭水深四五尺,据品照说一年四季都不溢不涸,当地人能自如地在这水潭中挑水用于渴饮灌园。此处也是所谓的鸡山外壑,早年登山之人都把这里作为入山之起点,随后才可到凤尾村中歇脚。

但他双手刚要用力,却发现对方与玉桂树竟然不分彼此,闻声顿时双眼睁得极大,并且毫无意识地看向自己,瞳中似乎有一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,紧守着灵台不灭——江闻能感到神光之中本来空无一物,却飘荡着一道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幻影!

“姐姐……”

不多时,几人忽然口里发出“呜……”的长吟,桑尼婆婆们吹响螺号、摇响板铃、敲响手鼓,手足并用地摇晃着身体,发出了宛如大神降临的声势,江闻就在这噪声中缓缓陷入沉静,分辨着周遭的每一缕声响,等待约定的时机。

准备的时间不需要太久,江闻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吩咐做好,手掌感受着火盆噼啪烧柴的温度,并且用布条蒙住了双眼。

品照迟迟没有回答,老妪们的麼些语江闻又一个字都听不懂,这样很快,连品照压制骆霜儿手脚的动作都消失不见,似乎他正化为一道幽灵朝着墙壁飘散,于是江闻也只能按照自己方法处置——至少不能让抽搐痉挛的骆霜儿坐起来吧?

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,江闻迟迟没有等到眼前有什么变化,可耳边却先响起了一阵骚乱。

…………

品照微弱地说着话,面色暗淡蜡黄至极。

“安仁师叔也曾说过这是真事。云南地多五金之气,开矿的人遇见崩塌被压死在里面,怨气深重百年不化,又被土地里的五金之气所感染,就变成了‘干麂子’,洞内碰见活人就会猛扑上去将其咬死,又或者化作毒烟使人洞外丧命。”

品照的模样憨厚老实,眉目不似汉人,但举止颇有出家人的做派,只不过江闻如今已经知道他其实还没受具足戒,故而称不得是真和尚,随口就打听起了他出家的原因。

“是哪个敲门?”

弘辩方丈捻动佛珠沉默良久,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说道:“师弟,你可知道山中四大静主前来,所谓何事?”

品照果然瞬间萎馁了下去,不好意思地对江闻说:“这都被施主发现了,我原先喜欢跑出去疯玩,姐姐也总是教训我,不让我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。”

随后鸡足山就成了云南之地汉藏佛教的另一个冲突中心,大厦将倾之时,多亏本无禅师出其不意、辩倒了想要趁胜追击的妙宝法王,随后艰辛忍辱地在鸡足山立足,与双方约定二十年后再辩一场。

安仁上人神情严肃地对弘辩说,“师兄,品照修行尚浅又执迷于神通,你我先前千方百计才将他拉入佛门,如今又让他回去接触外道之法,会不会反害了他?”

身上经脉如同刀割,但江闻在情急之下却依旧顾不上这许多,强行挤出一丝内力想要镇压骆霜儿,两人在手足交碰的时候,江闻忽然就察觉到骆霜儿的体内,也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内力正在泥丸、膻中、丹田三处纠缠不休,宛如寒光照影,令人心肺具彻,赫然就是诡谲多变的“寒山劲”!

江闻气海中的相同内劲被骤然牵引,直觉眉心似乎放射出了一道毫光,千丝万缕地照着在骆霜儿的额头,伴随着桑尼婆婆们近乎癫狂的吟唱呜咽,他蒙眼下的景象越来越清晰,终于看见了骆霜儿的身影!

江闻眼前清清楚楚地浮现,那是一处团锦簇的园,无数殿宇亭台景致绝妙,锦绣渐行渐远至于天涯,然而园中有一株亭亭玉立、决然不群的玉桂树,骆霜儿正站在树丛间忽隐忽现,宛如间仙子悄然独立,闭眼朝着江闻望来。

江闻臆想了一下,当时骆霜儿泡在药池之中,衣衫朽烂的矿徒干尸就从石缝间悄然钻出的画面,也不禁有些头皮发麻,只可惜现在骆霜儿昏迷不醒,也没办法告诉他们洞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。

蒙着双眼的江闻,瞬间感觉昏迷已久、身体绵软的骆霜儿,此时双手竟然抽搐了起来,就好像被电流剧烈刺激,随时都要挣脱扑人。

“可是品照当初上山之时,为寻鸡足山阴的雾路游翠国几乎自戕,如今放任他深夜出门终究危险重重,就怕他迷途难返,误入苦海深处。”

“好,故事竟能说得这么绘声绘色——小师父,你出家前是不是不太爱念书?”江闻忽然发出了灵魂拷问。

“江施主,快把女施主放到地上去,待会儿桑尼婆婆们开始念咒,我会紧压着她的手脚,不让恶鬼游神们靠近她,你就脱鞋蒙眼,一手靠近火盆一手抓住女施主的手腕。”

周围是嘈杂到了极致的安静,江闻却不知道是梦是醒,手边也没有一个陀螺能测试看看转多久。

“不用管,只是游神来敲门,施主专心专意就好……”

品照熟门熟路地带着江闻入村,又七拐八弯地摸到了村旁,靠近一座茅檐低压的房子。深夜里寒风凛冽,只见屋内油灯微微透窗,偶有人影浮现在纱上,咳嗽声也微弱可闻。

可弘辩方丈没有说话,白的须眉在沉默中谨守着,只是抬眼看向了师弟,而就在这一眼里,安仁上人仿佛雷霆击中一般。

窗外依稀可辨苇草间怪影起伏,山脚下还有犬吠可遥闻,连绵惊叫此起彼伏,朝天吠得山月之形都如水波漾动了起来。

如此景象清晰在目,浑浑噩噩的江闻瞬间就想起来自己要做什么,连忙上前想要抓住骆霜儿的手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