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林横陈的尸骸早已败坏得不成形状,似人非人的模样带来的是一种源自心底本能的反感,深藏不知多少年月的恶臭尸气,更是熏得人两眼泫然。
经历变故之后,江闻已然能窥见深窖的底部,悬吊在半空中的江闻便不再迟疑,先是反手挥刀割断绳索,随后依靠轻功如大鸟般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,同样栖身于群尸遗骸之间。
“法王、品照,你们俩的伤势如何!”
品照显然是被摔懵了,如今还瘫倒在地上双眼紧闭,幸好呼吸脉搏皆仍平稳,只能等他慢慢复原。而妙宝法王情况就比较糟糕,先前竭力救人无暇旁顾,导致一根朽烂的木刺不偏不倚地扎进他胁间,划破了肌肤血肉,幸好被发达的肌肉群与骨骼所挡下,才没有伤及腹部器官。
“无妨,小僧方才危急关头,以拙火瑜伽守御抵挡,伤势尚且无碍。”
拙火瑜伽便是藏地的拙火定,也是妙宝法王为人熟知、精修多年的《那若六法》之一,它以人体“宝瓶气”为基础,收摄微细命勤气趣入中脉,与江闻的内功修炼参差仿佛,传说要赤身裸体在雪山修炼,功力高深者可以让十米以内的积雪全部溶解,乃至能用脐眼内发出火,点燃佛前的灯盏。
江闻来到近前,发现对方果然是以拙火瑜伽抵消了跌落伤势,于是点穴止住对方的伤口流血,随后用僧袍捆扎住流血处避免感染,就算是匆匆急救完毕,妙宝法王也投来感激的目光。
“法王暂时不要用力,否则容易伤到内脏。哎,想不到法王如此用命,不然品照这次就凶多吉少了。”
江闻一边疗伤一边感慨着,先前如果任由品照这样跌落深窖,他可没有妙宝法王这般收发自如的横练功夫,结果一定是殒命当场。
妙宝法王的做法显然值得钦佩,毕竟在品照失足陷落的时候,在场还没有人知道嘛拼命救援的时刻,必然是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。
江闻忽然抬头呼喊,另外两人也一同举头,突然发现漫天暴雨的天上,竟然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轮皎洁广阔的明月,以猩红色泽幽幽冷冷地照耀四方,并且诡异万分地在天幕上快速移动着!
“五代法王乘象一年方才抵达,率领僧众先后在灵谷寺和五台山设普度大斋,为已故的明太祖荐福,因此得封‘妙宝智慧佑国演教如来法王’,故此也有了‘黑帽法王’的称号,两代衍替之间,小僧自然应当以明为正朔。”
江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决定再试他一试,看看这个绝顶聪明的年轻法王会怎么应对。
江闻也是个真诚相待的人,只不过他属于久历江湖后的真诚,向来不惮于做个小人,在正人君子面前开条件的事情,也就做起来顺理成章了。
因此江湖高手看似风光无限,若是真的傻乎乎单枪匹马杀进王府,结果恐怕不会比李行合那千刀万剐好上多少,哪怕侥幸逃脱,平西王府也有无穷多的手段能够对付其身边的人,最终就会像洪熙官那样家破人亡、众叛亲离。
有此情势在前,吴三桂此时如果声称康藏造反起兵前往,可谓是一石三鸟之事。
品照因妙宝法王受伤而心怀愧疚,主动积极地搜索着藏尸窖那些黑暗的空间,此时突然传来回话,显然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。
联系前不久吴三桂诬陷木懿私通吐蕃,割让丽江的照可、你那等地,趁酒宴将他押赴省城囚禁,显然就是这一系列招数的先行铺垫,随后的动作更会是水到渠成毋庸置疑,真仗打起来,还能顺势将木懿砍了,彻底吞下丽江一地。
自古雪域高原的政治格局与周边天竺、大漠、中原、横断息息相关,这也给了吴三桂挑拨战争的可乘之机。
云贵不宁则攻打青藏,这件事听起来匪夷所思,感觉平西王府像是失了智一样的操作。
妙宝法王哭笑不得地说道:“江流儿施主,你少说也有百十来斤重,小僧就算身体无伤恐怕也难以做到。”
江闻与妙宝法王穿过满地尸骸,终于来到了品照所在的方位,也在极度幽暗的光线之中,发觉一丝轻盈浅淡的颜色浮现,他们随即伸手前去触摸,察觉到的竟是一种润泽坚实质地,让人在浑噩地窖中神情也为之一爽。
江闻捂着口鼻表示哀叹,却发现随着干尸坍碎一地,其座下竟然显露出一行扭曲歪斜但清晰可见的字迹,显然是无名僧人临死之前,在黑暗中以手指不停书写着地面,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留下来的遗言。
“江某明白了,这次若能找到霜妹离开山谷,必定让法王讲经卷誊抄带走。”
“你们快看,这后面好像还有东西!”
“所以法王此番随我前来,想必是知道《华严大忏经录》在我身上吧。”
幽深广阔的藏尸窖中果然潜藏着无数佛宝,品照在黑暗中小心搜索着,生怕一不留神打破佛像造成损毁,但每次都只能找到些不堪再用的法器,正当他喘换好气要继续摸索时,却听见江闻一声略带喜色的“成了”,随后嗡嗡然和轰隆隆的声响就此起彼伏地在深窖中回荡起。
江闻是个善于吸取经验教训的人,从广州城伊始,他就明显察觉在这龙潭虎穴里,想要独身闯关已经变得力有未逮,若是行事之余还要分身去照顾弟子故人,这便显得更加捉襟见肘,处处会面临窘境。
江闻念出这行文字讯息,随后有些疑惑地转头问向妙宝法王,“法王,这个‘建极’的年号是哪来的?历朝历代我都不记得有这样的年号呀,是我记漏了吗?”
【不见我佛,不得解脱。】
木懿这个人在吴三桂的眼中,属于绝对的脾气又臭又硬,脑子还狡猾无比。木懿明明怀有异心却迎风而倒,又在吴三桂入滇不肯交出权力,逼得老狐狸无从下口,只能先用盘外招软禁了他,企图令木家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。
这八个字深深地刻在了地面上,让原本该携带着毫光万丈的佛字,此时歪歪扭扭地残留在地面,仿佛一个扭曲变形、留给世人的刻骨问号。而这句本该充满祈祷与向往的箴言,却在眼前狰狞铜佛的注视下显得格外险恶,更像是一句风化剥蚀数百年,却仍旧无法消散的恶毒诅咒……
江闻在黑暗中幽幽感叹道,“像这样的地窖里,梯子根本没有收纳的必要,也没有收纳的可能,除非最后一个进入地窖的人,根本就没有打算出去过……”
“小僧明白。江施主,我们先找地方上去要紧。”
这种悲壮诡异的环境影响心情,三人逐渐寡言少语,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胸中脑海,却不知该向谁发问,毕竟偌大禅林古刹的废墟之中,神佛的踪迹已经荡然无存,乃至于不如妙宝法王这个肉体凡胎更像是佛。
更可怕的是流荡盘旋在山崖巅峰间的浓云,此时宛如接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指引,正飞快地聚集在一处碰撞融合,形成宛如铅铁的深沉颜色,转瞬间就向山谷之中砸落而去,彻彻底底地遮蔽住残存天幕。
妙宝法王双手合十点头称是,对自己的目的没有做额外掩饰,但是这样做的态度却让江闻又放心了些。
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绿色地狱里,悄然掩埋葬送了不计其数的和尚,让本该念佛参禅一心向善的人,以最惨烈的方式枕藉而死,也把象征涅槃圆满的舍利塔,变成了一种极具恐怖气息的未知图腾。
江闻若有所指地看着他,缓缓摇头道,“你也别怪我多心,我实在是曾经被人坑骗过,又对喇嘛心有余悸,就怕又遇见一个无法无天的疯子,再拖着我要去见什么佛陀。”
只是敌暗我明前途未卜,鸡足山阴里又危机重重,江闻还是得把话说得清楚一点,也好为将来突发情形做足打算。
江闻点点头,良心发现的主动嘱咐妙宝法王道:“法王路上一定要小心。我发现八仙剑客是被一名剑术精绝之人所杀,武功恐怕不在我之下,此人躲在山谷中鬼鬼祟祟,说明绝非易予之辈。”
“法王,我刚才有点没听清楚,你刚才说的是崇祯十四年,还是崇德六年呀?”
江闻显得难以置信,好奇他是一直这么勇敢的吗,毕竟江闻所化名江流儿,明面上身份是靖南王耿家的门客,正儿八经的清庭人马。
此时品照终于醒了过来,不好意思地来到法王边上期期艾艾,妙宝法王听见江闻提的要求毫不在意,甚至因为得到承诺而欣喜,便以带伤之身主动提出了前行的建议。
“这里不对劲,你们看天上!”
江闻忽然问道:“那么法王能否实话实说,有没有听说过一名叫做客巴的喇嘛?此人在藏地的地位恐怕不低,也先前曾经在清廷得到重用。”
“好家伙,想不到和尚们这么会过日子,连这么一口大钟都藏在地底下!”
品照小和尚被这巨大的反差吓得向后退去,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中所想。
“多谢江流儿施主,小僧休息片刻已经无碍了,如今天色将晚,不如我们早些出发吧。”
——要知道,多上这么一个武功令人不知深浅的藏地法王,江闻被人有心算无心,落败的概率无疑将大大增加。
“天呐,这难道是佛祖发怒了吗?!”
“哎,三界火宅,众苦煎迫,世间到底什么是解脱呢……”
首先,崇祯十四年就是1641年,推算来说客巴和尚以二十岁出家,到去年武夷山闽越古城丧命时隔近二十年,因此年岁也就是四十上下,这与江闻所见的基本一致。
当有一个人能回到地面,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,因为鸡足山阴的密林中到处是藤蔓植物,江闻只消砍下几根编织成悬索放入洞中,他就能轻轻松松地另外两人都拽了上来。
宋时鸡足山阴走向结局的场面在深窖冻结,当年惊鸿一瞥更已经展现在了他们眼前,这些前宋和尚们根本没有得到解脱,反而以惊人的速度死亡着,直至最后一个活着的和尚,茕茕孑立地看着满地疮痍,将自己和未来得及焚化的遗体彻底封在了幽暗的地下……
唐代大钟赫然出世,又似乎与南诏国王有所关联,江闻想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特殊意义,品照这样的九漏鱼更不可能有什么见解,于是几人决定先逃出藏尸洞才研究。
“维建极十二年岁在辛卯三月丁未朔廿四日庚午建铸……”
这句话在他踏破鸡足山阴秘密的
同时也重要的是,与康藏开战后戍边的功劳他吴三桂可以摘走,黑锅更有绝妙的人选可以背——譬如当代大理土知府木懿。
若是按妙宝法王的说法,耿家追根溯源的话,是不是得自称左都督平辽总兵官毛文龙义子、大明登州参将耿仲明后代,让福建连夜打上大明旗帜才对?
玩笑归玩笑,江闻知道妙宝法王看似单纯,智慧却远超常人,既然会说出这样的话,就一定有他的理由。
其次,客巴喇嘛一心像要“拜见”佛陀,临死前将胸口人皮绘卷扔给自己,希望将真实情况转交给他的师兄,从年纪上来看,客巴与妙宝法王相差二十岁,他出家时妙宝法王刚刚出生,也不像是会有关系的样子。
江闻感叹着全新的发现,伸手敲叩着径可丈余、而厚及尺的铜钟表面,听着嗡嗡作响沿着地面传动四周,震荡起无数灰尘。
妙宝法王对此没有解释更多,但江闻很清楚吴三桂这么做并不是在发疯。
密林之中再也无法安静下来,磅礴的雨点从几人头顶上摔落,疯狂击打着枝干叶片,似乎带着仇恨想要撕碎这个世界,随后怪异的光线化为淡红色充盈于视野,妖异古怪的疾风围着几人开始迅速旋转,发出宛如戏谑奸笑般的怪声。
“法王,江某如今愿意相信你是个好人了。”
他抓着品照的胳膊传递勇气,方才紧闭的双眼此时猛然睁开,用一种无可耐的语气说道。
这次连妙宝法王都忍不住叹息出声,嘴里念动着藏文诸佛名号,缓缓伸出右手抚摸上这具干尸的颅顶,想要以藏密的方式为其证得解脱极乐,而这具垂坐佛前绝望而死的干尸,竟然在这样的轻微碰触下便忽然倒塌,灰飞烟灭成一地零碎的骸骨。
只有在三人不可能看见的高空视角,才能知道如今的鸡足山阴正在经历着什么诡异的事情,原本被山脊遮挡而产生的阴影笼罩,此时忽然变得浓黑深湛,仿佛时钟的指针快速走动般扩散,飞快地想要使这座山谷彻底陷落,完全不顾及悬在天边的夕阳还倾颓未沉。